終南山深處的玄機穀,其幽靜與靈秀,遠非琉求的海闊天空所能比擬,亦與長安的繁華壓抑截然不同。李恪被那青衣弟子引著,穿過一片掩映在蒼鬆翠柏間的竹林小徑,腳下是天然的青石板,縫隙間生著茸茸青苔,空氣裡彌漫著草木清香與淡淡墨韻。
他們來到一處依傍著峭壁的靜室。靜室半壁借用了天然山岩,另一麵開敞,正對著一道從高處垂落的纖細瀑布,水聲潺潺,如鳴佩環,激起的水霧彌漫在空氣中,帶來沁人心脾的濕潤與清涼。室內陳設依舊簡樸,一桌,一榻,幾個蒲團,靠牆的書架上典籍森然,窗外可見雲蒸霞蔚,山嵐繚繞,置身其中,恍若遠離塵寰,頓生忘機之心。
然而,李恪的心中卻無半分寧靜。他如同繃緊的弓弦,每一步都走得警惕而沉重。這超然物外的景象,反而加劇了他身處未知境地的惶惑。
靜室內,一人背對著他,正負手望著窗外的飛瀑流泉。其人身著玄色寬袍,身形並不魁梧,卻給人一種與周遭山岩渾然一體、不可撼動之感。僅是背影,便透出一股淵渟嶽峙的宗師氣度。
聽到腳步聲,那人緩緩轉過身來。
李恪看清了對方麵容。看上去約莫四十許歲,麵容清臒,雙目開闔之間,神光內蘊,並非銳利逼人,卻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窺心底最深的隱秘。他臉上帶著淡淡的平和,但那股經由歲月與非凡閱曆沉澱下來的威嚴,卻無聲地彌漫在靜室的每一寸空氣裡。
“殿下醒了。”墨文開口,聲音溫和,卻自帶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感覺身體如何?”
“殿下?”李恪咀嚼著這個曾經熟悉無比、此刻卻無比刺耳的稱謂,嘴角牽起一絲苦澀至極的弧度,“世間已無吳王李恪,閣下何必再以虛名相稱。”他的聲音帶著宿醉初醒般的沙啞,更帶著一種從雲端跌落後、審視自身處境的冰冷清醒。“是閣下……救了我?”
他目光銳利地盯住墨文,試圖從對方眼中找出答案。是彆有用心?是另有所圖?他經曆過太多陰謀算計,早已不相信這世間有無緣無故的恩惠,尤其是在他“罪證確鑿”、被天子下詔賜死之後。能從這樣的絕境中將他撈出,所需的手段與能量,簡直駭人聽聞。
墨文對他的警惕不以為意,伸手指向一個蒲團:“且安坐。你心中諸多疑惑,我自當為你解惑。”
李恪依言坐下,脊背卻依舊挺得筆直,如同隨時準備迎接審判或搏殺的困獸。
墨文在他對麵坐下,目光平靜地迎著他探究的視線,緩緩道:“救你之人,並非墨某,乃是我主,‘墨羽’之主,東方墨先生。”
“東方墨……墨羽?”李恪眉頭緊鎖,這兩個名字對他而言,完全陌生。他從未在朝堂、江湖,或是任何情報中聽聞過。
“不錯。”墨文頷首,“墨羽,並非尋常江湖門派,亦非朝堂朋黨。它是一個潛行於曆史水麵之下的組織,其勢,遍及九州;其力,滲透西域、遼東、漠北、南海;其目,非為爭霸,而在製衡、補益,乃至……在必要時,撥正曆史的航向。”
隨著墨文平靜的敘述,李恪的心潮劇烈翻湧。一個龐大而隱秘的暗影組織?其誌向竟如此宏大?他本能地感到難以置信,但回想自己奇跡般的“死而複生”,身處這宛如世外桃源的玄機穀,以及眼前墨文那深不可測的氣度,又由不得他不信。
“東方先生……為何救我?”這是李恪最核心的疑問,“我李恪,一個‘已死’的廢王,一個被陛下與長孫無忌視為必除之而後快的‘隱患’,對墨羽而言,有何價值?”
“原因有三。”墨文語氣依舊平和,卻字字清晰,“其一,惜才。殿下文韜武略,賢名播於天下,乃宗室翹楚,就此蒙冤湮滅,是天下之失。其二,不忿。長孫無忌羅織罪名,排除異己;陛下……順水推舟,借刀殺人。此等行徑,非社稷之福,先生不取。其三,”墨文目光微凝,直視李恪眼底,“殿下之‘死’,在長安是棋局的終局,但在先生眼中,或可成為另一盤棋的……開局。”
“開局?”李恪喃喃重複,心臟猛地一跳。他感覺自己仿佛正被一隻無形的大手,從無儘的深淵裡撈出,放置在一個全新的、更為龐大的棋盤邊緣。
“正是。”墨文肯定道,“一顆礙眼的‘明棋’消失了,但一顆更難以揣度、更能在關鍵時刻發揮奇效的‘暗子’,或許才剛剛落入盤中。殿下,舊的吳王李恪已然‘飲鴆而薨’,天下皆知。如今活著的你,不再是皇子親王,而是一個全新的、擁有無限可能的存在。”
李恪怔住了。巨大的信息量衝擊著他的認知。他從一個被拋棄、被碾碎的棋子,驟然間被賦予了“暗子”的新身份。憤怒、悲哀、荒謬、一絲隱秘的解脫,以及……一絲對未知前路的茫然與微光,種種情緒在他胸中交織、碰撞。他沉默了許久,才澀聲問道:“那此地……玄機穀,又是何處?”
“此乃墨羽‘薪火計劃’之核心,培育未來棟梁之秘密基地。”墨文解釋道,“每年一期,遴選天下適齡英才於此,授之以文武韜略、經史醫卜、格物明理、律法人心。旨在培養能真正明大勢、擔重任之人。殿下目前所見之弟子,皆為此中學員。”
李恪恍然,難怪那青衣弟子氣度不凡。他回想起窗外傳來的誦讀與操練之聲,原來如此!這東方墨,竟有如此手筆與胸襟!
真相如同沉重的潮水,一波波衝擊著李恪的心防。他緩緩閉上雙眼,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顫抖。不是夢,這一切都不是夢。他真的“死”了,也真的活了。救他的是一個名為“墨羽”的隱秘組織,而未來,他或許將作為一顆“暗子”,存在於這片他曾經熟悉,如今卻已截然不同的天地之間。
再睜開眼時,他眼中的迷茫與尖銳的警惕並未完全散去,但深處,已多了一絲複雜難明的光芒。他看向墨文,聲音低沉而沙啞:
“那麼……我當何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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