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七年的秋色,已然浸透了晉陽古城。晨光熹微中,狄府門前的兩株老槐樹葉片已染上深淺不一的黃,風過時,便簌簌地落幾片在清掃得乾乾淨淨的青石台階上,平添幾分清寂。
東方墨所立的海外華胥之國,其開國鐘聲尚在碧波間回蕩,而在這遠離海疆的中原腹地,另一位未來將影響大唐國運的人物,也正將踏上他的命定之途。
狄仁傑靜立於書房窗前,一身半新不舊的青布直裰,襯得他身形挺拔,麵容清臒。他目光掠過院中漸黃的草木,投向更高遠的天空,眼神清澈而堅定,那裡麵既有對家園的眷戀,更有對前路的審慎與一股內斂的銳氣。書案上,攤開放著一卷墨跡未乾的《唐律疏議》,頁邊空白處密密麻麻寫滿了娟秀的批注,顯見主人用功之深。一旁,是昨夜才剛剛送達的吏部文書——授汴州判佐。
門簾輕響,父親狄知遜走了進來。這位曾任夔州長史、如今在家頤養的老人,步履依舊沉穩,隻是鬢邊白發又多了幾許。他看著即將遠行的兒子,目光中既有欣慰,亦有不易察覺的憂思。中原朝局,自武後正位、太子更易以來,表麵雖暫歸平靜,底下卻是暗流湧動,此刻出仕,福禍難料。
“傑兒,行裝可都齊備了?”狄知遜的聲音溫和而沉穩。
狄仁傑轉身,恭敬行禮:“父親,都已妥帖。”
狄知遜微微頷首,行至案前,手指拂過那卷《唐律疏議》,緩緩道:“汴州地處水陸要衝,民情繁雜,判佐一職,雖品階不高,卻掌刑名、司獄訟,最是磨練人,也最易…沾染是非。”他頓了頓,目光凝注在兒子臉上,“我狄家世代書香,不求你顯達於諸侯,但望你謹記四字——‘民為邦本’。為政者,當以百姓心為心,明辨是非,持身以正,守心如鏡。遇權貴不阿,見貧弱不欺,如此,方不負平生所學,不負朝廷授職之恩。”
“孩兒謹記父親教誨。”狄仁傑深深一揖,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明辨是非,持身以正。此八字,兒當銘刻於心,時刻不忘。”
母親和幾位兄弟姊妹也來到前廳相送。母親細細叮囑著旅途寒暖,眼中含著不舍的淚光。狄仁傑一一應下,心中亦是酸楚,卻強自抑製,隻將那份對親情的眷戀深藏於眼底。
辰時初刻,一輛簡樸的馬車已停在狄府門外。書童將最後一件行李——一隻裝著書籍和筆墨紙硯的藤箱搬上車。狄仁傑再次向父母拜彆,轉身登車。
馬車轆轆,行出狄村,沿著黃土官道,直向城南的汾河渡口而去。秋風吹動車簾,帶來田野間收獲後特有的秸稈氣息,也帶來幾分蕭瑟的涼意。
汾河渡口,水勢平緩,秋陽灑在河麵上,泛起萬點金鱗。幾艘客船停靠在木質碼頭邊,船工吆喝著,旅客往來穿梭,人聲混雜著水流聲,顯得頗為喧鬨。
在此處,狄仁傑遇到了幾位前來送行的州學同窗。他們皆知狄仁傑以明經登科,學識淵博,尤精律法,此番初仕,必非池中之物。
“懷英兄此去汴州,必能大展宏圖,肅清吏治,我等在此靜候佳音!”一位身著白衫的同窗拱手笑道。
狄仁傑拱手還禮,神色卻無多少得意,反而帶著深思:“諸兄謬讚了。仁傑此行,隻願能腳踏實地,於瑣碎政務中明察秋毫,於百姓訟爭裡求得公允。但求不負所學,不負此心而已。”
他目光轉向那滔滔東去的汾河水,聲音沉靜而有力,仿佛立誓般說道:“水可載舟,亦可覆舟。為官一任,便如駕此舟楫,唯有明辨方向,持正守中,方能不懼風浪,不負黎庶。”
又寒暄片刻,船家催促開船。狄仁傑與同窗們鄭重作彆,轉身踏上了客船的跳板。
船隻緩緩離岸,向著下遊駛去。狄仁傑獨立船頭,青衫在秋風中微微拂動。他望著逐漸遠去的晉陽城郭,那生於此、長於此的故土,眼中掠過一絲複雜的情緒。前路漫漫,汴州雖是中原大州,但官場積弊、民間疾苦,他早有耳聞。此行是機遇,更是挑戰。
然而,這份離愁與思慮很快便被他壓下。他深吸一口帶著水汽的清涼空氣,轉身走入船艙。艙內光線略暗,他卻不以為意,徑直在狹小的客位上坐下,自藤箱中取出那卷邊角已有些磨損的《唐律疏議》,就著舷窗透入的天光,再次沉浸其中。時而提筆在隨身攜帶的紙箋上記錄幾句心得,時而凝眉思索,仿佛周遭的喧囂、舟車的勞頓,都已與他無關。
書頁輕翻的聲音,混合著船底潺潺的水聲,在這秋日的航程中,譜寫著一位未來名相仕途起點的第一個音符。這音符尚顯青澀,卻已透出非同尋常的專注與堅毅。秋風送舟,亦送英才,駛向那等待著他去明辨、去守護的萬千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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