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慶二年這場酣暢淋漓的西域大捷,如同投入帝國心臟的一劑烈酒,讓整個長安都沉浸在一片沸騰的喜悅與自豪之中。犒賞三軍的詔書接連下達,府庫的絹帛錢糧流水般賜出,蘇定方更是被加封為邢國公,食邑倍增,恩寵榮光,一時無兩。兩儀殿內盛大的慶功宴上,觥籌交錯,頌聲不絕,李治滿麵紅光,接受著文武百官由衷的朝賀,帝王的威嚴與喜悅,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
然而,當盛宴的喧囂散去,當百官領賞謝恩後退出宮門,偌大的宮殿重歸寂靜,李治獨自一人回到甘露殿側的書房時,那洋溢在臉上的暢快笑容,便如同退潮般緩緩斂去。
書房內隻點著幾盞宮燈,光線昏黃,將他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他並未立刻安歇,而是踱步至禦案前,再次拿起了那份已被翻閱多次、邊角略顯卷曲的西域戰報奏疏。這一次,他看得極慢,目光在那些描述戰役關鍵節點的字句上反複流連。
“……臣賴陛下天威,將士效死,兼得天時地利,偵知賀魯牙帳確切位於曳咥河上遊…又得熟悉漠北小徑之向導引路,故能於風雪之夜,出敵不意,直搗巢穴……”
“偵知確切位置……熟悉小徑之向導……”李治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光滑的紫檀木桌麵,發出篤篤的輕響。他的眉頭微微蹙起,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陰翳。
蘇定方用兵如神,他絕不懷疑。將士用命,亦是取勝根本。但這“偵知”得未免太過精準,那“向導”出現得也未免太過恰逢其時。漠北地域廣袤,氣候惡劣,賀魯又是狡詐如狐之輩,其王庭位置必然隱秘,且時常遷移。蘇定方縱然派出大量斥候,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在那樣惡劣的環境下,如何能如此精準地鎖定目標?還有那條連當地人都極少知曉的冰封河穀小道,那“向導”又是如何得知,並能準確引領大軍抵達?
這背後,似乎有一隻無形的手,在關鍵時刻,悄然遞上了最需要的東西。
這個念頭一起,便如同藤蔓般纏繞上心頭,揮之不去。他不由得想起了數年前征討高句麗之時,大軍在遼東複雜地形中,也曾“意外”獲得過極為精準的山川地勢圖;想起了薛仁貴在金山之戰中,如同神助般繞到敵軍陣後的那條“天賜”小路;更想起了在西域初步布局時,那些關於西突厥各部矛盾、兵力虛實的情報,總能在需要時,通過一些看似“偶然”的渠道傳來……
這些碎片化的記憶,在此刻彙聚起來,共同指向了一個他既倚重又深深忌憚的名字——墨羽。
這股力量,如同帝國的暗影,始終遊離在他的掌控之外。他們似乎無意於朝堂爭鬥,隻在關乎國運的對外戰事中,才會若隱若現地伸出援手。他們提供的幫助是實實在在的,每一次都極大地助力了唐軍的勝利,節省了國力損耗,穩定了邊疆。按理說,他應該感激。
然而,他是天子,是這萬裡江山的唯一主宰!他需要的是臣下毫無保留的忠誠,是朝廷力量的正大光明,是所有的功績都沐浴在皇權恩澤之下!墨羽的存在,就像一麵鏡子,映照出帝國光明力量之外的陰影,提醒著他,在這片疆土之上,還潛藏著一股不受他完全控製、意圖難測的強大勢力。他們能助他,是否也能在關鍵時刻……掣肘他,甚至反噬他?這股力量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僅僅是為了“補益”大唐嗎?
李治放下奏疏,起身走到窗前,推開窗扉。深夜的涼風湧入,帶著玉蘭將謝的微香,卻吹不散他心頭的凝重。他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以及宮簷下在風中搖曳的孤燈,眼神變得幽深而複雜。
蘇定方的戰功是實實在在的,帝國的邊疆也因此得以安定,這是毋庸置疑的喜事。但這份由血火鑄就的榮耀,此刻卻像是被蒙上了一層無形的薄紗,讓他無法全然開懷。墨羽……你們潛藏於九地之下,一次次於無聲處影響國戰,所求的,難道真的隻是“補益”二字嗎?朕,需要你們的“幫助”,但更需要的,是徹底看清你們,乃至……掌控你們。
他負手而立,久久未動。那份因大捷而生的興奮與暢快,終究是被這深植於帝王心中的猜疑與警惕,悄然侵蝕,化作了更為深沉難言的思慮。暗影之功,雖助國威,亦動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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