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使將至的消息,如同深秋的寒霜,一夜之間便讓整個汴州官衙的氣氛凝滯起來。有人竊喜,有人憂懼,更多的則是屏息觀望。當那隊來自長安、風塵仆仆卻麵色冷峻的使者踏入州府大門時,所有或明或暗的目光,都聚焦在了為首那位氣度沉凝、麵容端肅的中年官員身上——工部尚書,閻立本。
鄭萬春等人心中竊喜,閻立本雖以丹青妙筆聞名於世,但更是朝廷重臣,奉敕查案,權柄甚重。他們自以為安排周密,證據“確鑿”,隻待這位欽差走個過場,便能將狄仁傑這眼中釘徹底拔除。
然而,閻立本入駐驛館後,並未急於升堂問案,亦未召見任何一方。他先是索要了狄仁傑自上任以來所經手的所有案卷副本,尤其是那幾起使其聲名鵲起的爭牛案、庫銀失竊案,以及涉及鄭家的幾起訴訟。一連兩日,他閉門不出,隻在燈下細細翻閱那些堆積如山的卷宗,時而凝眉沉思,時而提筆記錄。
鄭萬春有些坐不住了,試圖通過關係遞話,暗示狄仁傑“沽名釣譽”、“結交匪類”,並再次強調其“誹謗時政”的“大罪”。閻立本聞言,隻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依舊埋首卷宗。
第三日,閻立本終於升堂。他並未如鄭萬春所願,直接傳訊狄仁傑,而是首先提審了那位指控狄仁傑收受二十兩賄銀的農戶。
那農戶何曾見過這等陣仗,跪在堂下,渾身篩糠。閻立本並未疾言厲色,隻平和問道:“本官查閱卷宗,狄判佐斷你爭牛案,依據牛角舊疤與蹄間泥土判你勝訴,可是實情?”
“是……是實情。”農戶顫聲回答。
“你事後,可曾向狄判佐致謝?”
農戶眼神閃爍,偷瞄了一眼站在堂下角落、麵色陰沉的鄭家管事,嘴唇哆嗦著,按照事先被教導的說辭道:“小……小人送了二十兩銀子……”
“哦?”閻立本目光如電,掃過農戶布滿老繭、指甲縫裡還帶著泥汙的雙手,以及身上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粗布衣衫,語氣依舊平淡,“二十兩銀子,非是小數目。你一家耕種幾畝薄田,年景如何?這二十兩銀子,是積蓄,還是借貸?若是借貸,向何人所借,利錢幾何?”
一連串具體而微的問題,如同冰冷的針,刺破了那拙劣的謊言。農戶額頭冷汗涔涔,支支吾吾,前言不搭後語。他本就是被威逼利誘,心中惶恐,在閻立本沉穩而富有壓迫感的追問下,心理防線很快崩潰,終於哭嚎著道出實情:“青天大老爺明鑒!小人……小人隻送了一隻雞,一籃雞蛋啊!是鄭府的人逼小人改口,說若是不從,便要收回耕牛,讓小人家破人亡啊!”
滿堂皆驚。鄭家管事臉色瞬間慘白。
閻立本麵色不變,命人將農戶帶下,又傳喚那幾名被指與狄仁傑“結交”、並“非議時政”的落魄文人。其中那王生,起初還硬著頭皮,指認狄仁傑曾附和其抱怨絲絹稅的言論。閻立本並不駁斥,隻讓他原原本本複述當時對話的場景、語境、各人神態。
王生本就心虛,敘述難免顛三倒四,細節模糊。閻立本冷不丁問道:“狄判佐當日所著官服,是何種顏色?配何種魚袋?你言及其評論許相、李侍郎時,他是麵向於你,還是側身?當時在場還有何人?可敢與之對質?”
這些細節,王生如何能憑空編造得圓滿?在閻立本抽絲剝繭般的追問下,破綻百出,最終也隻能癱軟在地,承認是受鄭家指使,構陷狄仁傑。
至於那些偽造的賬目與書信,在閻立本這等精通書畫、對筆墨紙硯乃至時代氣息都極為敏感的行家眼中,更是如同雪地墨跡,清晰可辨其偽。他仔細比對筆鋒、墨色、用紙年份,甚至找來州府存檔中狄仁傑真正的筆跡對照,偽造之處,無所遁形。
數日之間,閻立本以縝密的心思、高超的問案技巧和不動聲色的威嚴,將鄭家與那些胥吏精心編織的羅網,撕扯得七零八落。所有構陷的“證據”,在事實與邏輯麵前,皆化為齏粉。
這一日,秋陽正好,閻立本終於傳喚了此案的核心人物——狄仁傑。
狄仁傑步入堂中,神色坦然,並無絲毫獲罪官員的惶恐之態。他依禮參拜,舉止從容。
閻立本凝視他片刻,並未直接告知調查結果,而是隨手拿起一份卷宗,問道:“狄判佐,關於前日東市商戶毆鬥致傷一案,依你之見,若依《唐律》‘鬥訟律’,主犯當處杖刑幾何?若苦主自願息訟,又當如何裁量,方可既懲其惡,又恤其情,不致結怨?”
這並非質問,而是考較。
狄仁傑略一沉吟,便朗聲應答,不僅引述律條精準無誤,更結合案情,分析了雙方過錯程度、傷害後果、民間慣例以及可能的教化效果,提出了杖刑與賠償並施,且令其當眾賠禮,以化解仇怨的處置方案。言辭清晰,法理與情理交融,令人信服。
閻立本眼中閃過一絲激賞。他又接連問了幾個刑名、錢穀方麵的疑難問題,狄仁傑皆對答如流,見解卓絕,展現出深厚的學識與卓越的行政才能。
良久,閻立本放下卷宗,看著堂下風姿挺拔、目光清正的青年,心中已然明了。這絕非一個貪墨枉法、誹謗時政的宵小之徒,而是一塊蒙塵的璞玉,亟待雕琢。
他緩緩開口,聲音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慨歎:“汴州之水,險些淹沒了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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