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正午,紫微宮內暑氣漸升,承香殿內卻因四角擺放著碩大的冰鑒,依舊維持著一片宜人的清涼。武媚端坐於書案之後,麵前堆疊著數份需要她過目或代批的奏疏。自李治病後,部分不甚緊要或涉及宮廷內務的文書,便經由李治默許,送到了她的案頭。
此刻,她手中正執朱筆,審閱著一份由禮部呈上、關於請旨撥款修繕長安大慈恩寺塔的奏章。奏章寫得駢四儷六,言辭懇切,述說佛塔年久失修,有損皇家威嚴雲雲。武媚看得仔細,並非全然信服那套說辭,而是在心中權衡著國庫用度與此事可能帶來的輿論影響,指尖無意識地在奏章邊緣輕輕敲擊著。
就在她凝神思索之際,殿外忽然由遠及近,傳來一陣急促而有力的腳步聲,伴隨著甲胄輕微碰撞的鏗鏘之聲,打破了宮苑午後的寧靜。
“報——!八百裡加急軍報!遼東大捷——!”
一名身著風塵仆仆戎裝、背插三根紅色翎羽的傳令兵,幾乎是踉蹌著被內侍引至殿門外,單膝跪地,雙手高高擎起一份裹著明黃綢布的加急塘報,聲音因激動與長途奔馳的疲憊而嘶啞,卻如同驚雷般炸響在承香殿前。
侍立在一旁的女官立刻上前,接過那份沉甸甸的塘報,轉身疾步呈送至武媚案前。
武媚放下手中的朱筆,神色平靜無波,似乎並未被那“大捷”二字所動。她伸出保養得宜、指甲修剪得圓潤光滑的手,從容地解開綢布,展開那份還帶著驛馬汗息與塵土氣息的塘報。
目光迅速掃過那些記述著戰事進程的墨字。當看到“焚倭船廿七艘於無名淺灘”這一行時,她的目光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頓。這一行字的旁邊,似乎被閱者或許是軍前將領,或許是兵部官員)用朱砂下意識地輕輕圈點了一下,雖不顯眼,卻如同一個無聲的驚歎號。她的指尖,在那被圈點的字跡上輕輕撫過,腦海中瞬間閃過三日前,她以核查賬目為由調閱太倉記錄時,發現的幾處關於軍械轉運、時間與常規不符的微小異常。當時隻覺有些蹊蹺,並未深想,此刻卻與這“焚倭船”的戰績隱隱對應上了。
繼續向下看,“查敵隱秘糧道三處,皆斷之,賊後勤遂絕”。她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這情報的精準程度,遠超尋常哨探所能及。
再往下,“初,前鋒遇伏受挫,幸得匿名箭書示警,方免更大損失,並得奇襲之機……”
“匿名箭書”!
這四個字,如同一點冰冷的火星,驟然落入武媚的眼眸深處!她的指尖猛地收緊,險些將那質地堅韌的塘報邊緣捏出褶皺。又是這種手段!神不知鬼不覺,卻能於關鍵時刻扭轉戰局!這與西突厥之戰時那精準得詭異的情報支援,何其相似!
一種混合著明悟、忌憚與某種難以言喻的酸澀情緒,如同藤蔓般悄然纏繞上她的心頭。她幾乎可以肯定,這背後,定然少不了那襲青衣的影子,少不了那股名為“墨羽”的、遊離於帝國體係之外的隱秘力量!
就在這時,殿外廊下傳來一陣略顯急促,卻帶著明顯歡欣之意的腳步聲,伴隨著李治那雖然依舊有些虛弱,卻充滿了振奮與激動的聲音,由遠及近:
“媚娘!媚娘!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珠簾被猛地掀開,李治竟未要內侍過多攙扶,自己快步走了進來。他臉上帶著久病以來罕見的紅暈,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手中還揮舞著一份顯然是另外抄錄的捷報摘要。
“蘇定方!蘇定方他已率我大唐雄師,踏平了百濟王城!義慈王束手就擒!百濟,亡了!”李治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他走到武媚案前,將那份摘要拍在案上,指著上麵的字句,朗聲道:“你看看!焚倭船,斷糧道,奇襲王城!揚我大唐國威於海外!此乃不世之功!不世之功啊!”
他沉浸在巨大的勝利喜悅之中,並未立刻察覺到武媚那過於平靜的神情,以及她手中那份原始塘報上,那些透著詭異氣息的細節。他隻覺得胸中積鬱已久的悶氣,仿佛都隨著這場大捷而一掃而空,連帶著身上的病痛似乎都減輕了幾分。
武媚抬起眼,看著眼前興奮得如同孩童般的帝王,看著他因激動而熠熠生輝的雙眼,那眼中倒映著的是赫赫戰功,是帝國榮耀。她緩緩放下手中的原始塘報,臉上適時地綻放出一個溫婉而欣喜的笑容,附和道:“確是潑天的大喜事,恭喜陛下,賀喜陛下!此戰定鼎,實乃陛下洪福齊天,將士用命所致。”
她的聲音依舊柔和動聽,笑容也無懈可擊。然而,在她垂於袖中的左手,指尖卻悄然收攏,緊緊攥住了袖口的布料,那力道,幾乎要將那上好的雲錦撕裂。捷報的驚雷,在她耳中回蕩,卻並非全是喜悅,更夾雜著一絲唯有她自己才能聽見的、冰冷的警鐘。那隱匿在戰功背後的影子,比明麵上的敵人,更讓她感到一種如芒在背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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