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浸染著洛陽宮闕。白日裡軍旗獵獵、鼓聲雷動的喧囂已然散去,唯餘紫微宮寢殿內的一室燭火,在微涼的春夜裡搖曳出溫暖的光暈。
李治卸去了白日裡沉重的朝服,隻著一件杏黃色常服,斜倚在軟榻之上。案幾上堆疊的奏疏已批閱完畢,最上麵一份正是關於朔方道糧草已先行發往鄭仁泰軍中的稟報。他揉了揉略顯酸脹的眉心,目光卻依舊清明,甚至帶著一絲難以平複的亢奮。
武媚坐在他對麵,手持一把小巧的銀壺,正緩緩向兩隻白玉杯中注入溫熱的參茶。氤氳的熱氣模糊了她幾分容顏,卻更襯得那雙眼眸沉靜如水。
“都安排妥當了?”李治接過茶杯,指尖感受到溫潤的暖意,開口問道,聲音比白日裡鬆弛了許多。
“大家放心,”武媚輕輕頷首,將自己那杯茶捧在掌心,“糧草由孫仁師協同蕭嗣業部押運,路線已再三核查,確保萬無一失。通往漠北的驛道也已加派了快馬,軍情傳遞必不會延誤。”她言語從容,將日間在朝堂上補充的細節,此刻已悄然化作具體的指令並得以執行。
李治呷了一口參茶,滿足地籲了口氣,隨即眼神又亮了起來,望向窗外無邊的黑暗,仿佛能穿透這夜色,看到那北去的雄師。“媚娘,你可知道,朕為何此次對漠北如此重視,甚至調派了鄭仁泰、薛仁貴這般陣容?”
武媚抬眼看他,靜待其言。
“遼東膠著,是高麗據險而守,拚的是國力消耗;西域動蕩,是人心未附,需時間懷柔。唯漠北鐵勒,”李治的聲音漸沉,帶著一絲冷意,“比粟毒以為借新立之威,便可聯合九姓,試探朕的底線。若此番不能以泰山壓頂之勢,將其徹底擊潰,碾碎其膽氣,則北疆諸胡,皆以為我大唐可欺,今日有鐵勒,明日便會有契丹、奚族,乃至更遠的部落蠢蠢欲動!朕要以這一戰,打出龍朔的威風,讓四海皆知,朕,不容挑釁!”
他的話語在寂靜的殿內回蕩,充滿了帝王掌控乾坤的決絕與自信。燭光映在他臉上,勾勒出堅毅的輪廓。
武媚安靜地聽著,直到他話音落下,才柔聲接道:“大家深謀遠慮,妾身拜服。鄭將軍持重,薛將軍驍勇,正合此戰雷霆掃穴之意。待漠北平定,陛下龍朔之威,必當遠播朔漠,令諸胡喪膽。”她語調和緩,先是肯定了李治的戰略,隨即,話鋒如羽毛般輕輕一轉,帶著不易察覺的警醒,“然,兵者,凶器也。將領在外,權柄赫赫。陛下傾力授其征伐之權,乃必勝之信念。隻是……這權柄授出,如何確保其始終為陛下手中利刃,而非傷己之芒,還需陛下聖心獨斷。”
她端起茶杯,指尖輕輕劃過溫熱的杯壁,似是無意地提起:“便如蘇定方大將軍,忠心為國,戰功彪炳。然其軍中,長期有‘墨羽’暗中相助之傳聞,雖屢建奇功,卻也引得朝野議論,終非朝廷之福。此次鄭、薛二位將軍北征,手握重兵,遠在數千裡外,這軍情戰報,將領決策,皆需確保暢通無阻,令出於中樞,方能避免……尾大不掉之患。”
“墨羽”二字,她吐得極輕,卻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瞬間在李治心中漾開層層漣漪。
李治握著茶杯的手微微一緊,指節有些泛白。他想起西突厥之戰時,那些神出鬼沒的補給線,那些精準到令人心驚的情報,以及蘇定方捷報中語焉不詳的“天助”之說。是功,卻也是梗在他心頭的一根刺。一股混合著猜疑與忌憚的情緒悄然升起。
他沉默片刻,再開口時,聲音已恢複了帝王的冷靜,甚至更添了幾分深沉:“媚娘所言,深得朕心。”他目光銳利地看向跳動的燭火,“朕予他們征伐之權,亦需握緊駕馭之轡。樞密院已加派監軍使者,隨鄭仁泰中軍行動,一應重大決策,均需快馬報朕知曉。至於蘇定方……待遼東事了,朕自有考量。”
他的視線再次投向窗外無邊的黑夜,語氣變得斬釘截鐵:“待漠北平定,四海稍安,朕當更著力整肅內外,使權柄歸一。無論是驕兵悍將,還是任何試圖超脫掌控之力,都需牢牢握於朕之掌心!”這番話,既指向了遠在邊關的將領,也隱隱指向了那個遠在海外、如同陰影般籠罩在他心頭的心腹之患——東方墨與他所建立的華胥。
武媚垂下眼瞼,長長的睫毛在臉頰上投下淡淡的陰影,掩去了眸中一閃而過的複雜光芒。她不再多言,隻是輕輕將李治杯中微涼的參茶續上。殿內重歸寂靜,隻有燭芯偶爾爆開的劈啪輕響。窗外,不知何時飄起了淅淅瀝瀝的春雨,細密的雨絲敲打著琉璃瓦,發出綿密而清冷的聲響,仿佛在為這場關乎帝國命運與權力平衡的夜話,奏響幽深的背景樂章。帝後二人,心思各異卻又在某種程度上目標交織,共同勾勒著龍朔元年的擴張藍圖,也在這春雨之夜,埋下了未來更深層次權力博弈與衝突的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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