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一塊巨大的墨色絨布,徹底籠罩了大明宮。白日的喧囂與暗湧,似乎都被這深沉的夜色吸收、消弭,隻留下無邊的寂靜與宮燈在廊廡間投下的、搖曳不定的昏黃光暈。
蓬萊殿內,燭火通明,卻驅不散那份源自心底的寒意。宮人們早已被屏退,偌大的寢殿內,隻剩下武媚一人。
她已卸去了白日那身沉重繁複的皇後禕衣與珠翠華飾,隻著一件素色的軟緞寢衣,長發如瀑般披散下來,褪去了母儀天下的威嚴光環,顯露出幾分難得的、屬於女子的單薄與寂寥。然而,她那挺直的背脊和微蹙的眉宇,卻昭示著內心的波瀾並未平息。
她走到梳妝台前,那是由紫檀木精雕而成,鑲嵌著螺鈿與各色寶石,華美異常。台上擺放著各式各樣的妝奩、首飾盒,無一不是價值連城的珍品,象征著帝國女主人的無上尊榮。她的目光卻越過這些,落在了妝台最深處,一個看似毫不起眼的烏木小盒上。
那盒子樣式古樸,甚至有些陳舊,與周圍璀璨奪目的環境格格不入。武媚伸出手,指尖帶著一絲微不可查的顫抖,輕輕打開了盒蓋。
盒內沒有珍珠寶玉,隻有一塊通體黝黑、觸手溫潤的墨玉,靜靜躺在明黃色的絲綢襯墊上。玉石並不大,形製也並不規整,卻仿佛蘊含著某種奇異的力量,能將周圍的光線都吸攝進去,隻在中心透出一抹極深邃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幽光。
正是當年,利州江畔,夜幕之下,東方墨所贈。
記憶閃回·利州江畔:
江水在月色下泛著粼粼波光,兩岸山影朦朧,夜風帶著水汽和草木的清新氣息。遠處有漁火點點,萬籟俱寂,唯有江水潺潺。
東方墨將墨玉放入少女武媚手中:“……常守本心,得見真章。”
東方墨目光深邃,帶著一種她當時無法完全理解的承諾:“如有千年,但願此玉,能佑娘子一生。”
“常守本心……”武媚喃喃自語,指尖摩挲著墨玉光滑微涼的表麵,那觸感仿佛穿越了數十年的光陰,直抵心頭,“得見真章……”
她見到了什麼“真章”?是這九重宮闕的冰冷?是帝王恩情的脆弱?還是權力之路的孤獨與血腥?
為了走到今天這個位置,她付出了多少?放棄了多少?那些曾經的敵人,王皇後、蕭淑妃……她們臨死前的詛咒似乎還在耳邊回響。而如今,連曾經最親密的盟友、夫君,也開始視她為威脅,迫不及待地要斬斷她的爪牙。
李義府固然可恨,但他的倒台,更像是一麵鏡子,映照出李治對她日益增長的忌憚與不滿。今日是李義府,明日又會是誰?許敬宗?還是她費儘心機安插在各處的其他寒門官員?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與委屈湧上鼻尖,但她強行壓了下去。淚水,是這深宮裡最無用的東西。
她想起東方墨那雙仿佛能看透世事的眼睛。他是否早已預料到今日?預料到她會在權力的漩渦中,漸漸迷失了那個利州江畔的單純少女?所以當年才會贈玉贈言,是提醒,亦是……一種無形的束縛嗎?
可他呢?他已遠遁海外,建立了屬於自己的國度,身邊有青鸞相伴,執手並肩,俯瞰滄海。他們擁有了她夢寐以求的超脫與自由,以及……或許還有她早已不敢奢望的、純粹的情感。
心中所想:
海外墨城,臨海的元首府邸,窗明幾淨,海風送來鹹濕的氣息與遠處蒸汽工坊隱隱的轟鳴,充滿了生機與變革的力量。
青鸞李明達)或許正在與東方墨商討“驚瀾級”戰艦的後續部署,兩人之間是平等的交流,眼神交彙間是無需言說的默契與信任。東方墨或許會輕喚一聲“鸞”,遞上一杯清茶。
那種並肩而立、心意相通的情景,與此刻她獨自一人在這冰冷華麗的宮殿中,麵對夫君猜忌、朝臣審視的處境,形成了無比尖銳的對比。
武媚的手指猛地收緊,將墨玉緊緊攥在手心,那堅硬的質感硌得掌心生疼。一絲混雜著不甘、怨憤與某種深刻失落的神情,在她眼底一閃而過。
為什麼?為什麼她武媚就要在這權力的泥沼中掙紮,與虎謀皮,與夫為敵?為什麼他們就可以逍遙海外,另立乾坤?
這墨玉,是守護之約的見證,如今卻更像是對她當下處境的一種無聲嘲諷。
良久,她緩緩鬆開手,將墨玉小心翼翼地放回烏木盒中,蓋上盒蓋,仿佛也將那瞬間洶湧的情感重新封存。她抬起頭,看向銅鏡中那個容顏依舊美麗、眼神卻已深不見底的女人。
鏡中的女人,眼神逐漸恢複了平日的冷靜與銳利,甚至比以往更加堅定,更加……冰冷。
“本心?”她對著鏡中的自己,唇角勾起一絲近乎殘酷的弧度,“在這大明宮內,活下去,掌控自己的命運,便是最大的本心!”
李治的猜忌,李義府的倒台,海外華胥的對照,所有這一切,都如同淬火的冷水,非但沒有澆滅她的野心,反而讓她更加清醒,也更加決絕。
權力,隻有掌握絕對的、不容置疑的權力,才能讓她真正安全,才能讓她不再受製於人,才能讓她……有朝一日,或許能真正主宰自己的命運,乃至這萬裡江山的命運!
她將烏木盒子推回妝奩最深的角落,轉身走向鳳榻。寢殿內的燭火被她逐一熄滅,隻留下一盞守夜的長明燈,在黑暗中散發著幽幽的光芒,映照著皇後冰冷而堅定的側顏。
今夜無眠,屬於武媚的戰爭,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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