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二年的夏夜,長安城被溽熱包裹得嚴嚴實實。白日裡喧囂的市井早已沉寂,唯有不知疲倦的蟬鳴,混著護城河畔此起彼伏的蛙聲,織成一張無形而黏膩的網,籠罩著巍峨深沉的大明宮。
紫宸殿內,冰鑒裡散發出的絲絲涼意,已然壓不住那從心底裡蒸騰上來的焦躁。李治斜倚在榻上,額角貼著浸過冰水的軟巾,試圖緩解那隨著悶熱一同加劇的、熟悉的脹痛。風疾如同潛藏在體內的鬼魅,總在這令人窒息的季節裡蠢蠢欲動。他手中雖捏著一份關於安東都護府人事調動的奏疏,目光卻渙散地投向殿外濃得化不開的夜色,久久未能移動分毫。
“咳……咳咳……”並非他自己在咳嗽,但那聲音仿佛能穿透重重宮牆,直接響在他的耳畔,那是從麗正殿方向傳來的、屬於太子李弘的、纏綿不去的聲音。這聲音比任何酷暑都更令他煩惡,比任何奏章都更讓他心力交瘁。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一陣刻意放輕,卻因急促而顯得格外清晰的腳步聲。內侍省的一名少監趨步入內,在禦前數步外伏地,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大家,蓬萊殿方才來人稟報,皇後殿下……似乎發動了。”
李治猛地坐直了身體,額上的軟巾滑落也渾然不覺。發動了?比預產期早了數日。一股混雜著期待與不安的情緒瞬間攫住了他。他張了張嘴,剛想細問,另一陣更加倉惶的腳步聲幾乎接踵而至。來的是一名東宮內侍,臉色在宮燈下顯得慘白,撲倒在地,聲音帶著哭腔:“陛下!太子殿下……殿下他方才咳疾加劇,痰中帶血,氣息急促,太醫令已趕過去了!”
轟隆——
仿佛是為了應和這噩耗,天際驟然滾過一道悶雷,慘白的電光撕裂夜幕,瞬間照亮了李治毫無血色的臉。他隻覺得那記驚雷不是打在窗外,而是直直劈在了他的顱頂。一陣劇烈的眩暈襲來,眼前的景物開始旋轉,太陽穴突突直跳,疼痛排山倒海般湧上。
“呃……”他悶哼一聲,手指死死掐住榻沿,指節泛白。一邊是期盼已久的新生,一邊是危在旦夕的儲君!冰火交織,喜憂同至,這難道就是上天對他這個天子的戲弄嗎?
“陛下!”近侍宦官驚呼著上前攙扶。
李治粗暴地揮開他的手,胸膛劇烈起伏,強忍著眩暈與痛楚,從牙縫裡擠出命令:“去……去蓬萊殿!傳朕旨意,太醫署所有人,都給朕用上十二分的心力!太子若有差池……蓬萊殿若有不順……朕……朕絕不輕饒!”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嘶吼而出,帶著帝王的雷霆之怒,卻也透著一絲深藏其下的、無能為力的驚惶。
雷聲過後,豆大的雨點終於劈裡啪啦地砸落下來,擊打在宮殿的琉璃瓦上,聲音密集得令人心慌。一場醞釀已久的夏日暴雨,以最猛烈的方式,宣告了它的降臨。
蓬萊殿內,燈火通明,人影幢幢,卻異樣地安靜,隻有宮娥端著熱水進出時衣裙摩擦的窸窣聲,以及產床之上,武媚壓抑著的、斷斷續續的痛吟。
殿外狂風裹挾著雨腥氣,試圖穿過緊閉的窗欞與厚重的簾幔。殿內,巨大的冰鑒努力散發著寒氣,卻驅不散那彌漫在空氣裡的緊張與血氣的微腥。
武媚躺在錦褥之中,額發已被汗水浸透,黏在光潔的額角。她緊咬著下唇,忍受著一波強過一波的宮縮陣痛。每一次劇痛襲來,她都死死抓住身下的被褥,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卻不肯讓自己發出失態的尖叫。
在疼痛的間隙,她的神思有瞬間的飄忽。眼前晃動的燭火,仿佛與多年前那個寒冷徹骨的冬日景象重疊——那時,她也曾躺在產床上,誕下的是一個注定要被犧牲的女兒……安定公主那小小的、冰冷的麵容在她腦海中一閃而過,帶來一陣尖銳刺骨的心悸,那痛楚,甚至超過了此刻身體所受的折磨。
但這絲脆弱隻存在了極其短暫的一瞬。她的眼神迅速恢複了清明與銳利,甚至比平素更加深邃,更加堅定。她深吸一口氣,感受著腹中新生生命的躁動與活力。
這個孩子,不同。
她必須平安降生。這不僅是為李治再添子嗣,穩固國本;不僅是為她武媚,在權力之巔再添一份砝碼;這更是對她自己內心某種缺憾的填補,是對過往陰影的一種驅散。這個孩子,將是全新的開始,是她武媚血脈與意誌的延續,絕不能有失。
“殿下,用力!看到頭了!”經驗豐富的產婆在她身下急促而沉穩地引導著。
武媚閉上眼,將所有雜念摒棄,將所有力量凝聚,遵循著身體最原始的節奏。殿外雷聲隆隆,雨聲滂沱,而她,正在這風暴之夜,進行著一場無聲卻同樣驚心動魄的戰爭。
心腹女官靜立在屏風之外,她能清晰地聽到內裡壓抑的痛呼與產婆沉穩的指令,也能感受到殿外那場物理意義上的風暴。她手中捧著一疊預備好的潔淨細布,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投向東宮的方向。皇後的產期提前,太子的病情偏在此時急轉直下……這夏夜驚變,來得太過巧合,也太過凶險。她仿佛能感覺到,整個大明宮,乃至整個帝國的氣運,都在這雷雨交加中,被推上了一個微妙而危險的蹺板之上。
夜,還很長。風暴,正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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