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風驟雨來得快,去得也快。當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過去,雨勢漸歇,隻餘下簷角斷斷續續的滴水聲,敲打著被洗滌一新的石階。天際線上,一絲若有若無的魚肚白悄然暈染開來,預示著漫長而煎熬的夜晚即將終結。
蓬萊殿內,那緊繃得幾乎要斷裂的弦,終於在一聲清亮、有力,甚至帶著幾分倔強的嬰兒啼哭聲中被驟然撫平。
“生了!生了!是位小公主!母女平安!”產婆帶著難以抑製的喜悅,聲音顫抖著向內外通報。
殿內所有懸著的心,在這一刻終於重重落下。宮人們交換著如釋重負的眼神,臉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動作也瞬間輕快了許多。濃鬱的湯藥味和血氣味,似乎都被這新生命的活力衝淡了幾分。
武媚幾乎是脫力地癱軟在浸滿汗水的錦褥中,胸口劇烈起伏,急促地喘息著。長時間的劇痛耗儘了她的所有氣力,連抬起一根手指都覺得困難。但當產婆將那個被柔軟綾綢包裹著的、小小的繈褓小心翼翼放入她臂彎時,一種奇異的力量又悄然回歸。
她側過頭,凝視著懷中的女兒。新生兒皮膚還帶著些許紅皺,但看得出輪廓飽滿,眉眼雖未完全長開,卻已能窺見幾分清秀。小家夥似乎哭累了,正微微噘著嘴,小小的拳頭蜷縮在頰邊,呼吸均勻而安穩。一種混合著極致疲憊與巨大滿足的暖流,瞬間湧遍了武媚的四肢百骸。她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指,極輕地撫過嬰兒柔嫩的臉頰,動作是前所未有的輕柔。
這個孩子,在她曆經了殺女求權的錐心之痛、宮廷傾軋的如履薄冰後,如同穿透厚重陰雲的一縷純淨陽光,鮮活而健康地來到了她的生命裡。她不再是那個需要依靠犧牲骨肉來換取前進籌碼的昭儀,她是母儀天下的皇後,這個女兒,生來就該享有太平與尊榮。一絲極淡卻真實的、屬於母親的笑意,在她蒼白的唇角緩緩漾開。
“媚娘!”
殿門外傳來李治急切而略顯沙啞的聲音,伴隨著略顯淩亂的腳步聲。他顯然是一接到消息便立刻趕了過來,甚至來不及更換被雨霧沾濕的常服,臉上帶著一夜未眠的憔悴,以及混雜著擔憂與期盼的急切。
武媚聞聲,抬眼望去。在看到李治的瞬間,她眼底那抹純粹的柔和迅速被一層更複雜的情緒所覆蓋,但很快又沉澱下去,隻餘下恰到好處的疲憊與欣慰。
“陛下,”她的聲音有些虛弱,卻清晰,“您看看我們的女兒。”
李治快步走到床邊,幾乎是屏著呼吸,俯身看向那個小小的繈褓。當他看清那健康、安睡的女嬰時,緊繃了一夜的臉上終於綻放出毫無陰霾的、屬於父親的喜悅笑容。
“好!好!平安就好!”他連聲道,忍不住伸出手指,想去觸碰女兒的小手,又怕驚擾了她,動作顯得有些笨拙而小心翼翼。“瞧她,多像你……”他喃喃道,目光膠著在新生兒身上,仿佛要將這幾月來的陰鬱一掃而空。
然而,這純粹的喜悅並未能持續太久。他直起身,目光下意識地向殿外瞥了一眼,那是東宮的方向。笑容微微凝滯,他轉向武媚,語氣帶著不易察覺的緊繃:“媚娘,你感覺如何?太醫怎麼說?”問的是武媚,關心的卻不全然是她。
武媚何等敏銳,立刻捕捉到了他這份潛藏的焦慮。她垂下眼睫,輕輕拍撫著女兒,語氣平和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臣妾無大礙,隻是乏了。有勞陛下掛心。”她頓了頓,仿佛才想起般,輕聲補充道,“弘兒那邊……太醫可有什麼新的消息?”
李治的眼神瞬間黯淡了幾分,喜悅如潮水般退去,擔憂重新爬上眉梢。“還是老樣子,未見起色……”他歎了口氣,揉了揉依舊隱隱作痛的額角,“這孩子,真是……”後麵的話化作了一聲無奈的歎息。他看著安然沉睡的新生女兒,又想到病榻上氣息奄奄的長子,心頭如同被冰火同時灼燒,那份初為人父的喜悅,在沉重的現實麵前,顯得如此短暫而奢侈。
蓬萊殿內,因新生命降臨而帶來的短暫歡欣,漸漸被一種更為沉重、更為複雜的靜默所取代。宮人們收斂了笑容,垂首侍立,連空氣都仿佛變得粘稠起來。新生公主的平安降生是一道曙光,卻未能完全驅散籠罩在大明宮上空,尤其是東宮方向的那片厚重陰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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