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籠罩在一片悶濕的暑熱之中,蟬鳴聒噪,攪動著紫微宮沉悶的空氣。雖已入夜,白日裡積蓄的熱氣仍未散去,絲絲縷縷地從玉石階、琉璃瓦間蒸騰起來,讓人心生煩膩。
驟然而至的急促馬蹄聲,如同利刃劃破了洛陽城夜的寧靜。一騎背插三根赤羽、人與馬皆汗出如漿、蒸騰著近乎虛脫白氣的信使,無視宮門夜禁,帶著一股從遼東戰場席卷而來的烽煙之氣,直闖皇城。馬蹄聲在空曠的禦道上回蕩,急促得令人心悸。
“八百裡加急!遼東大捷!扶餘城破!高句麗已滅——!”
信使嘶啞的、卻如同驚雷般的吼聲,從端門一路傳入應天門,響徹重重宮闕。原本在暑熱與夜色中顯得有些萎靡的宮廷,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瞬間沸騰起來!宦官、宮女、侍衛,所有聽聞此聲者,無不從昏沉中驚醒,駭然相望,旋即,一種混雜著難以置信與狂喜的情緒,如同野火般迅速蔓延。高句麗,這個盤踞東北、困擾中原王朝數十年的心腹大患,竟真的一朝傾覆?
加急軍報被以最快的速度,層層遞送,直達紫微宮深處,天子寢殿。
殿內,為了緩解李治的風疾,並未放置太多冰鑒,隻餘少許涼意。李治半倚在軟榻上,身著單薄寢衣,額上覆著一方濕巾,麵容在燈下顯得格外蒼白、清瘦,眉宇間凝結著揮之不去的疲憊與病態的痛苦。一名內侍正小心翼翼地為他揉按著太陽穴。
內侍監王伏勝手持那封沾染著塵土、汗漬,甚至隱約透出硝煙與血腥氣的軍報筒,幾乎是踮著腳尖,屏著呼吸,快步走到榻前,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大家,遼東,薛仁貴將軍,八百裡加急!大捷!”
李治原本微闔的、因不適而緊蹙的雙眼倏然睜開,那雙時常因疾病而顯得有些渾濁的眸子,此刻迸發出銳利如鷹隼般的光芒。他猛地揮手拂開額上的濕巾,掙紮著想要坐得更直,聲音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急促與沙啞:“快!念與朕聽!”
王伏勝熟練地驗看火漆,取出軍報,展開那決定帝國東北命運的紙張,深吸一口氣,用一種既莊重又難掩激越的聲調,高聲宣讀起來。
軍報的前半部分,以雄渾的筆觸描繪了扶餘城之戰的慘烈與艱苦,盛讚了薛仁貴臨陣決斷、指揮若定,以及全軍將士頂著酷暑、舍生忘死的英勇。李治聽著,手指不自覺地抓緊了榻邊的錦褥,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能想象那烈日下攻城的酷烈,能感受到那份踏著同澤屍骨前進的決絕。
當聽到“賴陛下神武,將士用命,血戰連旬,終克堅城,高句麗王藏及其臣屬儘數成擒,高句麗國祚已絕”時,李治長長地、深深地籲出了一口積鬱在胸中的濁氣,緊繃的身軀驟然鬆弛,向後靠去,仿佛卸下了壓在心口數年、乃至數十年的巨石。一抹激動病態的紅暈,罕見地湧上了他蒼白的麵頰,連呼吸都變得粗重了幾分。
“好!好!……”他喃喃道,眼中竟有些許濕潤。
然而,王伏勝的聲音還在繼續,念到了最後那一段看似補充說明,實則意蘊悠長的文字:“……此番破城,雖賴陛下廟算,三軍效死,然攻堅之際,城內守軍屢生變故,其驍將莫名隕命,軍械重地蹊蹺火起,守卒調度時有紊亂……似有無名義士,感念天朝威德,於暗中相助,方能加速城陷,減少我將士傷亡……”
“無名義士……暗中相助……”
這寥寥數語,如同幾滴冰水,落入李治因狂喜而滾燙的心田,激起了圈圈複雜難言的漣漪。
殿內的其他侍從依舊沉浸在滅國之功的極致喜悅中,並未深思這細枝末節。但李治不同。他的目光變得幽深,越過王伏勝,似乎穿透了殿宇的穹頂和洛陽的夜色,望向了那遙遠而神秘的東南方向。
是了……除了他,還有誰能有這般手段?
東方墨。
那個曾在終南山雲霧深處,贈他墨玉,囑他“保持本心,明辨迷霧”的奇士。那個他曾倚為臂助,最終卻飄然遠引,在海外開創了一片嶄新基業的……故人。
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湧上李治心頭。是釋然,是欣慰,甚至……有一絲隱秘的、不願宣之於口的感激與懷念。東方墨雖已遠離,其麾下的“墨羽”似乎並未完全切斷與這片土地的羈絆。他們仍在以這種隱秘的方式,在他需要的時候,助他一臂之力,替他掃平障礙,成就這“總章”盛世下的不世功業。這仿佛是一種無聲的守望,一種跨越重洋的默契。東方墨守護的,或許並非他李治個人,而是這片他們曾共同關注過的土地上的“秩序”與“強盛”?這個念頭讓病弱的皇帝感到一種奇異的安慰。他追求的明堂製度、禮樂複興,是文治的榮光;而東方墨提供的這種暗中助力,則像是確保這榮光得以實現的、一道隱形的武備基石。
“好!薛仁貴真乃朕之國之乾城!所有有功將士,朕必不吝封侯之賞!”李治的聲音因激動而愈發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還有……那些‘義士’,”他略一停頓,語氣變得深沉而意味悠長,“傳朕旨意,令有司詳加探訪,若有所得,當厚恤其功,昭顯其德!”
他沒有點破,但他知道,這道旨意,或許根本傳不到真正的“義士”耳中,但這已是他能做出的、最接近致謝的姿態,是對那段過往情誼的一種隔空回應。
他沉浸在這巨大的喜悅與對往昔的複雜追憶中,下意識地撫摸了一下腰間——那裡雖未懸掛墨玉,但昔日觸感仿佛猶在。他渾然未覺,或者說,有意忽略了另一個問題:那位與他並稱“二聖”、此刻或許正在偏殿批閱奏章、對權力波動敏銳如鷹的皇後,在聽到這封捷報,尤其是聽到“無名義士”四字時,那雙鳳眸之中,將會掀起怎樣的波瀾。
他更未深思,這種不受控的、源自海外的力量介入大唐核心戰事,對於一位權力欲望日益熾盛、且對那股力量早已心存警惕的統治者而言,意味著何等的不安與威脅。
此刻的李治,隻想在這病體纏身的漫漫長夜裡,緊緊抓住這夢想照進現實的片刻歡愉,在他構想的“總章”華章上,親手添上這足以光耀史冊的、血與火鑄就的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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