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後寢殿的夜,深沉如墨。最後一縷屬於白日的喧囂與權謀已沉澱下去,殿內隻餘幾盞長明宮燈,在角落吐出昏黃而靜謐的光暈,將武媚獨自坐在窗前的背影拉得細長,投在冰冷光滑的金磚地麵上。
遣退了所有宮人,此刻的殿宇空曠得能聽見自己衣袖摩擦的窸窣聲,以及那一聲幾不可聞的、源自心底深處的歎息。她攤開手掌,那枚墨玉靜靜躺在掌心,色澤幽深,觸手溫潤,仿佛還帶著利州江畔的夜露與那個白衣男子指尖的溫度。
“常守本心,得見真章……”
他當年的贈言,如同穿越了數十載光陰,在此刻這寂靜的深宮裡,異常清晰地回響起來。本心?她的本心是什麼?是那個在利州官衙後園,於父親麾下小吏的輕慢中,依然能於江畔放舟、眼神清亮如星的少女嗎?還是那個在太宗後宮謹小慎微、在感業寺青燈古佛下苦苦煎熬的才人?
不,都不是了。
她的本心,早已被這深宮的冰冷磚石、被權力的殘酷法則、被一次次生死邊緣的掙紮,重塑、淬煉成了另一副模樣——一副渴望掌控自身命運、進而掌控他人命運,直至將這萬裡山河都納入彀中的堅硬內核。
然而,就在她以為已然登臨絕頂,與天皇並尊,視這大唐天下為掌中物時,這枚墨玉,以及烏渥口中那個名為“華胥”的國度,卻像一麵無比光潔、冰冷的鏡子,驟然豎立在她麵前。
鏡中映出的,不是她這位手握無上權柄、令四海賓服的天後,而是另一個選擇,另一條道路,另一種可能。
東方墨。
他沒有選擇留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在她的權力格局中尋求一席之地,或是成為她裙下的臣屬。他遠遁海外,白手起家,竟真的開創了一個“元首”與“副帥”並立、不依賴世襲、推崇“格物”、擁有“不靠風帆的巨船”的嶄新國度!那裡的百姓“富足敬仰”,那裡的製度“簡潔高效”……烏渥那些質樸甚至有些粗陋的描述,拚湊出的景象,卻帶著一種令她感到陌生甚至隱隱刺目的活力。
他做到了她無法做到的事——徹底擺脫了這中原千年帝製的桎梏,在一片全新的畫布上,繪製出了截然不同的藍圖。他實現了某種意義上的“超脫”,而非像她這般,即便尊為“天後”,依舊需要在這套舊的框架內,與各方勢力博弈、妥協、甚至血腥鬥爭。
一股極其複雜的情緒,如同暗流在她心底洶湧。有對往昔那朦朧情愫的一絲追憶,有對他卓絕能力與遠見的欣賞乃至欽佩,但更多的,是一種被比下去的不甘,一種難以言喻的失落,甚至……是一絲連她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妒意。
她手握足以調動百萬大軍、決定無數人生死的權柄,卻似乎被困在了這宮牆之內,困在了與李治、與太子、與滿朝文武的無儘周旋之中。而東方墨,卻在海外擁有了一個真正屬於他、由他意誌塑造的國度,一片更廣闊的天地。
墨玉在掌心被緊緊握住,那堅硬的觸感提醒著她現實的冰冷。他贈她此玉,望她“常守本心”。可她的本心,在通往權力巔峰的路上,是否早已迷失?或者說,她如今所執著的,就是她當下唯一的“本心”?
他與她,終究是走上了兩條截然不同的路。一條向外開拓,探索未知,構建新序;一條向內深耕,掌控既有,穩固舊權。孰高孰低?孰優孰劣?
武媚緩緩站起身,走到窗前,推開一絲縫隙。秋夜的涼風瞬間湧入,吹動她鬢角的散發,也讓她翻騰的心緒稍稍冷卻。她望著洛陽宮外沉沉的夜色,目光逐漸重新變得堅定、銳利,甚至帶著一絲冷厲。
無論如何,他是他,她是她。華胥再強,遠在海外。而她武媚,是大唐的天後,她的戰場在這裡,在這片她傾注了無數心血、也承載了她所有權力欲望的土地上。
東方墨的成功,非但不會讓她退縮,反而更激起了她內心深處那股永不認輸的執念。她緊握墨玉,指節微微泛白。
你可以海外稱尊,開創你的理想國度。
但我武媚,必將在這中原大地,證明我的道路,同樣無人能及!這大唐的天下,必將以我的意誌,書寫前所未有的篇章!
墨玉無聲,依舊溫潤。而手握墨玉的人,眼中已燃起更加熾烈、也更加孤獨的火焰。那是對過往的一絲告彆,也是對未來更加鐵血征程的無聲宣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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