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徹底安靜下來,唯有燭火燃燒時發出的輕微劈啪聲,以及李賢翻動紙頁的沙沙聲響。他坐姿端正,目光沉凝,逐字逐句地閱讀著那份厚厚的彙總。起初,神色尚算平靜,隨著閱讀的深入,他的眉頭漸漸蹙起,指尖在某些字句下方無意識地停頓,呼吸也愈發悠長深沉。
彙總寫得極為詳儘,條分縷析,文筆精煉,顯然是北門學士中的高手精心編纂。它客觀地陳述了《建言十二條》自推行以來,在清查田畝、改革科舉、整頓吏治、勸課農桑等諸多方麵取得的“顯著成效”——諸如增加了官府掌控的田畝數字,選拔了一批寒門出身的官員,查處了一批貪瀆或怠政的官吏等等。
然而,李賢的目光,卻更多地停留在那些看似輕描淡寫、實則觸目驚心的“疑難”與“反響”之上。
關於“勸農桑,薄賦徭”一條,彙總中提到,河南道某些州縣為追求政績,強令農戶改種桑麻,導致糧產驟減,雖賦稅看似因絲絹增收,底層百姓卻麵臨口糧不足之虞,已有小規模騷動被“妥善安撫”。
關於“廣言路,杜讒口”一條,彙總中輕飄飄地帶過,有“少數心懷怨望之官吏,散布流言,詆毀新政,已由有司按律究治”。李賢卻知道,這“按律究治”背後,是禦史台那些新晉的、唯武媚馬首是瞻的酷吏們羅織罪名,構陷忠良,使得朝堂之上,敢於直言者日漸稀少。
關於“百官皆習《臣軌》”一條,彙總中滿是稱頌之聲,言及百官感念天後教誨,風氣為之一新。李賢卻感到一陣寒意。《臣軌》乃母後親撰,強調臣子對君主的絕對忠誠與服從,其用意,不言自明。這是要將天下官員的思想,都納入她武媚的掌控之中。
他的目光最終停留在關於“清查隱沒田畝,抑製豪強”的部分。這是《建言十二條》中最為核心,也最為酷烈的一條。彙總中列舉了數個州縣清查出的巨額田產數字,稱沉重打擊了“不法豪強”,充盈了國庫。但在附注的“地方反映”中,卻隱約提及,過程之中“手段或有急切”,導致“地方鄉紳,頗多怨言,甚有舉家遷徙者”。
“手段急切……”李賢在心中默念這四個字,唇角泛起一絲冰冷的弧度。他聽聞過,為了迫使那些擁有大量田產的舊勳貴、世家大族吐出土地,武媚任用的那些“乾吏”們,手段無所不用其極,拷打、構陷、牽連親族,製造了無數冤獄。這哪裡是“急切”,分明是借此機會,係統地鏟除異己,並將她自己的親信、新貴安插到空出的位置上!
他認同強國富民的初衷,母後這份革新積弊的魄力,甚至讓他有幾分欽佩。若在太平盛世,循序漸進推行,或真能收到奇效。但如今,這新政的利刃,卻更多地被用作鞏固個人權柄、打擊政治對手的工具。其推行過程中的酷烈與不擇手段,正在一點點侵蝕帝國的根基,激化著社會矛盾。
更讓他心生警惕的是,這十二條建言,以及其推行體係,正在將帝國的權力,前所未有地集中到母後一人手中。科舉改革,她掌控了官員的選拔;清查田畝,她掌控了經濟命脈;整頓吏治,她清除了不聽話的舊臣;推廣《臣軌》,她鉗製了思想……父皇如今病重,若長此以往,這大唐天下,究竟姓李,還是姓武?
一股沉重的壓力,混合著憤怒、憂慮與一絲無力感,攫住了他的心臟。他感到自己仿佛置身於一張巨大而無形的網中,母後便是那執網的蜘蛛,而他,雖是儲君,卻似乎也隻是網上一個較為重要的節點,稍有不慎,便會步上兄長的後塵。
是直言不諱,指出其中弊端,哪怕觸怒母後?還是曲意逢迎,全盤肯定,以求暫時安穩?
燭火將他緊繃的側臉映照得明暗不定。他閉上眼,指尖用力按著突突跳動的太陽穴。這份彙總,字裡行間,權衡的不僅是新政的得失,更是他李賢未來的道路,乃至整個大唐的命運。他知道,自己的回應,將至關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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