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探長,恐怕沒這麼簡單。”
一個極其冷靜的聲音響起,像在這沉悶壓抑的氛圍裡投入一塊冰。
林一不知何時已越過警戒線,俯身蹲在了屍體旁。
他右手輕輕翻開死者一隻腫脹僵直的手掌。
那雙被水浸泡得發白起皺的手掌攤開著,指甲縫裡…竟異常乾淨。
“一個失足落水的人,出於本能會拚命掙紮、抓撓,試圖抓住任何東西,
指甲縫裡必然會嵌入水底淤泥、腐爛水草甚至岸邊的雜物碎屑。”
他聲音不高,但在場的巡捕和杜衝都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林一指尖精準地點向死者的手腕內側,
“這裡,清晰的環狀勒痕,顏色較深,是生前形成的。”
杜衝臉上的不耐更重了:
“許是掉下去時在水裡撈著什麼繩子?衣服纏住了?”
林一沒有直接辯駁,他的目光移向那捆縛麻袋口的繩結。
那繩結打得很緊,麻繩本身因為濕透和拉扯變得更為粗硬。
整個結的構造異常繁複,麻繩從某個中心點出發,如同編織一個嚴密無情的網兜,
反複纏繞、穿插、緊鎖,最後形成一個死硬無比、幾乎找不到頭緒的疙瘩。
絕不是慌亂中能打出來的結,它是精心編織的結果,充滿一種冷酷的效率和儀式感。
“韓笑。”
林一喚道,語氣平直。
韓笑心領神會,立刻從風衣內側掏出隨身攜帶的筆記本和一支繪圖用的硬芯鉛筆,也蹲了下來。
他小心翼翼地選取角度,避開仍在滴落的泥水,
專注地描摹起那個繩結的每一個轉折、每一個纏繞、每一個令人費解的結構細節。
鉛筆在紙上發出沙沙的摩擦聲,顯得格外清晰。
杜衝張了張嘴,想說什麼,看到韓笑專注的神情和林一深邃的眼眸,又把話咽了回去。
這時,被林一示意叫過來的那個發現屍體的水手,正被一個警員帶過來問話。
是個二十多歲的精壯漢子,臉上還帶著驚恐過後的恍惚。
“鉤…鉤到東西的時候,就覺得死沉死沉的!”
水手操著濃重的蘇北口音,比劃著,
“咱這船滿載煤,錨下得深,按理說鉤到點水草爛木頭,使點勁也就帶起來了。
可這玩意兒…差點把錨機都給卡死了!真他媽沉,
像是…像是下麵墜著鐵塊!不像是剛落下去還沒漂起來的浮屍!”
韓笑抬起頭,目光如電般掃向那水手,鉛筆在繩結圖案的最後一筆頓住,
留下一個重重的點,隨即又在旁邊快速記下了“錨拉感——死沉、疑似負重”一行小字。
死沉的觸感,絕非常見的新鮮溺水屍體特征,
它為林一提出的“非意外”提供了另一個有力的佐證——屍體被沉沒時,很可能係著重物。
杜衝肥胖的臉上肌肉跳動了一下,他看看麵無表情的林一,又看看神色凝重的韓笑,
再看看地上那死沉沉的麻袋包裹的屍體,最後煩躁地揮手吼了一聲:
“媽的!先把人抬走!這雨要把老子淋餿了!林顧問,韓探長,有話回去說!”
幾個巡捕如釋重負,七手八腳去抬屍體。
林一默不作聲地直起身,動作很慢。
雨水順著他輪廓分明的下頜線滑落。就在他起身退後半步時,
目光似乎不經意地掃過屍身拖拽上河堤時,在岸邊泥濘地上留下的一條淩亂痕跡。
幾片被踩踏得幾乎陷入泥裡的小碎片,折射出一點異樣的微光。
它們混在煤渣、碎石和爛泥中,毫不起眼。
像是被壓碎的普通瓷器或者陶片,沾滿了黃黑色的汙垢,
隻有極小麵積的剖麵透出一種質地細膩的青白色光澤,
上麵隱約有些模糊的藍色或青色圖案,看不清具體是什麼。
一個巡捕的靴子正重重地踩過去,眼看就要將它們徹底踩進爛泥深處。
在所有人目光都集中在搬抬屍體上時,林一狀若無意地彎腰,似乎是在整理褲腳被雨水濺濕的地方。
他的手臂以一個極其自然的動作幅度拂過那片泥濘區域。
沒有人注意到,那沾滿泥巴的白手套指尖,在起身的瞬間,
輕輕撚起了其中兩塊最大的、粘著黑泥的青白色碎瓷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