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中央巡捕房審訊室。
慘白的燈光如同手術台上的無影燈,冰冷、精準、
無情地切割著空間,將阿秀枯槁的身影釘在硬木椅子上。
空氣裡彌漫著消毒水、劣質煙草和一種更深層的、如同鐵鏽般的絕望氣息。
她穿著那件洗得發白、袖口磨破的藍布褂子,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生氣,隻剩下一個空蕩蕩的軀殼。
手腕上冰冷的鐐銬,如同毒蛇般纏繞著她瘦骨嶙峋的手腕,
每一次輕微的晃動都發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提醒著她現實的殘酷。
她的頭深深低垂,花白的頭發淩亂地散落在額前,
遮住了那雙曾經可能明亮、如今卻徹底熄滅的眼睛。
審訊室裡死寂得可怕,隻有她偶爾無法抑製的、如同破風箱拉動般的粗重喘息,
以及那細微的、鐐銬摩擦的“沙沙”聲,證明她還活著。
韓笑坐在她對麵,卡其色風衣的領口敞著,露出裡麵深色的馬甲。
他雙手交疊放在桌上,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他臉上慣常的、帶著點玩世不恭的銳利笑容消失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重的、近乎凝固的肅穆。
淺褐色的眼眸深處,翻湧著複雜的情緒——憤怒、疲憊、
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如同目睹深淵般的悲憫。
他看著她,這個被命運碾碎、又被仇恨點燃、最終在烈焰中焚毀自己的女人,喉嚨有些發緊。
林一站在審訊室角落的陰影裡,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塑。
金絲眼鏡後的目光沉靜如水,沒有波瀾,卻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冰冷的審視。
他手裡拿著一份薄薄的報告,是現場初步的毒化分析摘要。
他更像一個置身事外的觀察者,用科學的尺子丈量著這場人間慘劇的每一個冰冷刻度。
“阿秀,”韓笑的聲音打破了死寂,低沉得如同從地底傳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朱大昌家的大火…是你放的,對嗎?”
那聲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阿秀的身體猛地一顫!幅度之大,帶動著沉重的鐐銬發出一陣刺耳的“嘩啦”聲!
她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頭,動作僵硬得如同生鏽的機器。
燈光下,她的臉暴露無遺——蠟黃、乾癟,顴骨高高凸起,
眼窩深陷如同兩個黑洞,裡麵沒有光,隻有一片死寂的、凝固的黑暗。
嘴唇乾裂起皮,微微翕動著,卻發不出聲音。
她的目光空洞地掠過韓笑的臉,仿佛穿透了他,望向某個遙遠而虛無的深淵。
過了許久,那乾裂的嘴唇才極其緩慢地張開,
發出一個沙啞、破碎、如同砂紙摩擦玻璃的音節:
“…是…”
“為什麼?”韓笑的聲音裡壓抑著痛楚,身體微微前傾,目光銳利如刀,
“陳啟明…那個大學生…他不是幫你想了辦法嗎?用‘鬼火’嚇唬朱大昌?
為什麼…還要放火?為什麼要把自己…也燒進去?!”
“嚇唬他?”阿秀的嘴角極其緩慢地、扭曲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絕望的冷笑。
那笑容裡沒有一絲溫度,隻有刻骨的怨毒和無儘的荒涼。
“…沒用的…一點用都沒有…那點綠幽幽的火…那哭喪似的動靜…
他…他根本不怕!他…他昨天…昨天下午…就在弄堂口…當著那麼多人的麵…”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撕裂般的尖利,
“…指著我的鼻子罵!罵我是掃把星!是克夫的喪門星!
罵小寶…是…是‘短命鬼’!是討債的孽種!活不過這個冬天!
他…他還說…說我家那破屋子…擋了他家的風水!晦氣!
要找人…要找人把我們娘倆…像扔垃圾一樣…扔到…扔到蘇州河喂魚!
讓…讓巡江的撈屍船…都…都撈不著!!”
她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鐐銬瘋狂地撞擊著椅背,發出“哐當哐當”的巨響!
她猛地伸出枯瘦的手指,死死摳住桌沿,指關節因用力而泛出慘白,指甲幾乎要嵌進木頭裡!
那雙空洞的眼睛裡,驟然爆發出一種令人膽寒的、如同地獄熔岩般的怨毒和瘋狂:
“…小寶…我的小寶…他…他昨天夜裡…咳了一整夜!
咳…咳得…小臉都紫了!咳…咳出血了!一大口…一大口的…那血…那血是黑的啊!…
我…我抱著他…跑…跑去仁濟醫院…那…那洋大夫…戴著白手套…捂著鼻子…離得老遠…
看了一眼…就說…說沒救了…肺癆晚期…拖回家…等死吧!…等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