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鴻昇公館的夜晚,在一種極度壓抑和恐慌的氛圍中緩慢流逝。
偌大的宅邸被巡捕房的人員暫時封鎖,燈火通明,
卻靜得可怕,仿佛一座巨大的、精心裝飾的墳墓。
家族成員和重要仆役都被要求留在各自房間或指定區域,
不得隨意走動,空氣中彌漫著猜忌、恐懼和無聲的指控。
副總巡捕長坐鎮前廳,維持著表麵的秩序,
而真正的調查核心,已轉移到公館後院一間僻靜的書齋內。
這裡原本是蘇鴻昇夏日讀書納涼之所,此刻門窗緊閉,厚重的絲絨窗簾拉得嚴嚴實實,
隻有書桌上一盞綠罩台燈散發出昏黃而集中的光暈,
照亮桌麵上攤開的文件,如同黑暗海麵上唯一的燈塔。
韓笑和林一站在桌旁,神情凝重。
桌上,左邊是厚厚一疊從蘇鴻昇書房保險櫃、
抽屜以及老管家福伯小心翼翼取來的各種文件——
商業合同、私人信函、日常筆記、賬本批注,
時間跨度長達數年,是蘇鴻昇筆跡的“自然樣本庫”。
右邊,則是那份引發軒然大波、用火漆封存、如今已成為核心物證的“遺囑”。
“必須儘快鑒定真偽。”韓笑的聲音低沉,打破了書齋內的寂靜,
“遺囑是此案關鍵。若是偽造,凶手意圖和真凶身份都將重新評估。但鑒定必須絕對保密,不能打草驚蛇。”
林一點頭,金絲眼鏡後的目光銳利:
“公開委托巡捕房或市麵上的鑒定師,風險太大。
我們需要一位絕對可靠、技藝精湛,且與各方勢力無涉的隱士高人。”
韓笑沉吟片刻,眼中閃過一絲光芒:“有一位……‘墨禪先生’。”
“墨禪先生?”林一微微挑眉,這個名字他似有耳聞。
“嗯。”韓笑走到窗邊,透過窗簾縫隙看了眼外麵沉沉的夜色,
“前清翰林院侍詔之後,家學淵源,尤精書畫鑒定,於筆跡一道,堪稱國手。
民國後厭倦官場傾軋,隱居在徐家彙一帶,靠修補古籍、鑒定字畫為生,
但立下規矩,‘三不鑒’:官鑒不接,訟鑒不接,來曆不明者不接。
為人孤高清傲,但因多年前一樁涉及大人物的字畫真偽案,
他堅持己見卻反遭構陷,心灰意冷,自此幾乎閉門謝客。”
“如此人物,如何請動?”林一問道。
“我曾因一樁舊案,偶然幫過他一位遭人陷害的子侄,算是結下一點香火情。”
韓笑低聲道,“再者,此案關乎人命,遺囑真偽涉及巨額遺產與家族清白,
或許能觸動他心中未泯的正義之氣。我親自去請,或有一線希望。”
事不宜遲。韓笑留下林一看守物證,自己則換上便裝,
悄然從公館後門離開,身影迅速融入上海的沉沉夜色。
他沒有乘坐任何交通工具,而是憑借對街道的熟悉,穿弄堂,越小巷,
步行了近一個小時,才來到徐家彙一片老式石庫門住宅區。
這裡遠離喧囂,路燈昏暗,空氣中飄散著樟木和舊書籍的氣息。
韓笑在一扇不起眼的、漆皮剝落的黑漆木門前停下,
門上沒有門牌,隻有一副字跡斑駁的對聯依稀可辨。
他按照某種特定的節奏,輕重交替地敲了敲門環。
良久,門內傳來一聲蒼老而警惕的詢問:“誰?”
“晚生韓笑,有要事求見墨禪先生,關乎人命公道。”韓笑壓低聲音,語氣恭敬。
又過了片刻,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條縫。
一位穿著洗得發白的青布長衫、身形清瘦、須發皆白的老者出現在門後,
他麵容清臒,皺紋深刻,但一雙眼睛卻異常明亮清澈,仿佛能洞穿一切虛妄。正是墨禪先生。
“韓探長?”老者目光如電,掃過韓笑的臉,
“深夜到訪,所為何事?老朽早已不理俗務。”
韓笑簡要說明了蘇鴻昇中毒案及遺囑疑雲,
重點強調了案件蹊蹺和人命關天,以及可能存在的冤屈。
他言辭懇切,並未以人情相挾,而是以事理相求。
墨禪先生靜靜地聽著,昏暗中看不清表情。
直到韓笑話音落下,他才緩緩開口,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筆跡如人,心術不正,縱模仿得再像,終有破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