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六年,歲末的上海,寒意已深入骨髓。
夜幕早早地籠罩下來,將城市包裹在一片濕冷的黑暗之中。
然而,在這片黑暗之上,總有不眠的燈火在閃爍,勾勒出這座遠東不夜城永不疲倦的輪廓。
愚園路,法租界西區一條以幽靜和昂貴著稱的馬路,兩旁高大的法國梧桐落儘了葉片,
光禿禿的枝椏在昏黃的路燈光暈下伸展,如同無數雙沉默的手臂,指向深邃的夜空。
今晚,愚園路1136號,“憩廬”那扇厚重的、包裹著黃銅飾件的黑漆鐵門,罕見地敞開著。
門內燈光流瀉而出,映照在門前清掃得一塵不染的柏油路麵上。
幾輛黑色轎車悄無聲息地滑行而至,停在稍遠處的陰影裡,衣著體麵的男女下車後,
低聲交談著,步履從容地步入那扇仿佛能吞噬一切聲響的大門。
韓笑,或者說,此刻已完全融入“南洋僑商何笑安”這個身份的韓笑,從一輛並不起眼的雪佛蘭轎車後座走下。
他身穿一套剪裁合體的深灰色英國花呢西裝,
外罩一件麵料厚實的黑色大衣,領口露出真絲圍巾的一角。
鼻梁上架著那副金絲平光眼鏡,稍稍模糊了他眼神中慣有的銳利。
他刻意增重後略顯圓潤的臉龐,在精心修飾的短須襯托下,透出一種養尊處優的商賈之氣。
他手中握著一根烏木手杖,杖頭是鑲嵌的銀質鷹隼,
既是裝飾,亦是他此刻身份的象征,更是必要時防身的武器。
林一,作為助手“林逸之”,跟在他身後半步的距離,穿著更顯低調的深色西裝,
手裡提著一個看起來沉甸甸的黑色公文箱,臉上是職業性的恭謹與沉默。
兩人交換了一個極其短暫、隻有彼此能懂的眼神,
隨即調整呼吸,邁步向那扇洞開的大門走去。
踏入“憩廬”的門廳,一股混合著昂貴雪茄、法式香水、
舊書籍以及某種名貴木料香氣的氣味撲麵而來,溫熱而馥鬱,與門外的清冷形成鮮明對比。
門廳寬敞,鋪設著繁複圖案的波斯地毯,腳步落在上麵悄無聲息。
天花板上垂下巨大的水晶吊燈,散發著柔和而璀璨的光芒,將室內照得亮如白晝,卻又不顯刺眼。
一名穿著燕尾服、頭發梳得一絲不苟、表情如同大理石雕像般嚴謹的英籍管家,
無聲地迎上前來,用略帶倫敦口音的英語低聲詢問:
“晚上好,先生。請問有邀請函嗎?”
韓笑微微頷首,從西裝內袋中取出那張印有朱雀火漆印的白色卡片,遞了過去。
管家接過,隻是快速瞥了一眼火漆印,並未細看內容,便恭敬地躬身,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何笑安先生,歡迎光臨憩廬。沙龍在二樓客廳,請隨我來。”
跟隨管家踏上鋪著深紅色天鵝絨的寬闊樓梯,韓笑的目光看似隨意地掃視著周圍。
牆壁上掛著幾幅看似低調卻價值不菲的歐洲油畫,牆角擺放著中國古典的青花瓷瓶,
東西方的奢華元素在這裡奇妙地融合,透露出主人不凡的品味和深厚的財力。
樓梯轉角處,一扇半開的門內,隱約可見一整麵牆的書架,藏書浩瀚。
二樓客廳更為開闊,落地長窗被厚重的墨綠色絲絨窗簾嚴密遮擋,隔絕了外界的一切窺探。
廳內已有二三十位賓客,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低聲交談。
男士們多是西裝革履,或穿著中式長衫外罩馬褂,
女士們則穿著剪裁精致的旗袍或西式晚禮服,珠光寶氣,儀態萬方。
韓笑迅速而隱蔽地觀察著在場的人群:
那位正與一個洋人侃侃而談的禿頂微胖男子,
是某大洋行的華籍買辦,臉上堆滿職業性的笑容;
角落沙發上,一位穿著舊式團花長袍、撚著佛珠的老者,
眼神卻精光四射,似是某個背景深厚的遺老或幫會頭麵人物;
幾位年輕些的,穿著時髦西裝,高談闊論著股票和外彙,顯然是活躍在金融圈的投機客;
還有幾位氣質沉靜、戴著金絲眼鏡、看似學者或顧問模樣的人,安靜地站在一旁,
目光卻如探照燈般掃視全場,仿佛在評估著每個人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