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山河的軍靴在泥地上碾出半寸深的坑,靴底沾著的草屑混著泥漿,在馬燈光暈裡甩出細碎的水花。他盯著麵前的少校——頂頭上司李敬宇,軍帽下的臉在陰影裡顯得格外僵硬,領章上的金色星徽被汗水浸得發暗。
“營長,日軍的炮兵陣地就在北大營西南角三公裡處,射程剛好能覆蓋彈藥庫。”趙山河的聲音帶著壓不住的急躁,指節因為攥緊指揮刀而泛白,“您去看看就知道,那倉庫的鐵皮頂子連冰雹都擋不住,更彆說炮彈了!”
李敬宇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劣質煙草的碎末混著血絲濺在趙山河的褲腿上。他昨晚在城裡的窯子賭了通宵,此刻眼裡還布滿血絲,說話時帶著濃重的酒氣:“趙山河,你是不是覺得老子好糊弄?加固工事就加固工事,動彈藥庫是什麼意思?想私藏軍火謀逆?”
站在柴火堆後的陳峰屏住了呼吸。他能看到李敬宇腰間的手槍套是空的——看來這少校昨晚把槍都抵押給賭坊了。而他身後的兩個衛兵,步槍斜挎在肩上,槍帶鬆垮得隨時會掉下來,眼神渙散地瞟著遠處的哨兵,顯然沒把這場爭執當回事。
“營長!”趙山河往前跨了一步,馬燈的光剛好照在他脖子上的一道疤——那是三年前剿匪時被土匪的砍刀劃的,“我趙山河要是想謀逆,就不會在這兒跟您廢話!我是想讓弟兄們活命!”
“活命?”李敬宇冷笑一聲,抬手戳著趙山河的胸口,“活命就得聽上峰的命令!榮臻參謀長親自說了,‘不準抵抗,不準動武,一切聽候中央指示’!你算個什麼東西,敢跟參謀長叫板?”
趙山河的臉漲成了豬肝色,喉結滾動著卻沒說出話。陳峰注意到他右手的拇指在不停地摩挲指揮刀的刀柄——這是他緊張時的習慣,就像剛才在訓練場看到的那樣。
“讓開。”趙山河突然側身,往彈藥庫的方向走。
“你敢!”李敬宇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我現在就撤你的職!把你關禁閉!”
兩人拉扯的動靜驚動了周圍的士兵,幾個穿著短褲的士兵從營房裡探出頭,睡眼惺忪地看著這邊。沒人敢出聲,隻有牆角的蟋蟀在拚命叫著,把空氣裡的火藥味襯得更濃。
陳峰從柴火堆裡退出來,貓著腰繞到營房側麵。他看到老煙槍剛才指的那個狗洞——就在豬圈和彈藥庫之間的矮牆下,被半人高的雜草擋著,剛好能容一個人鑽過去。
他摸到狗洞邊,草葉上的露水打濕了褲腿,冰涼的潮氣順著布料往裡滲。他回頭看了一眼,趙山河還在和李敬宇爭執,馬燈的光暈在地上晃來晃去,像個喝醉的醉漢。
必須做點什麼。陳峰咬了咬牙,趴在地上往狗洞裡鑽。泥土和豬糞的臭味嗆得他睜不開眼,粗糙的牆皮刮破了手肘,滲出血珠混著泥漿,火辣辣地疼。
鑽出狗洞就是彈藥庫的後牆。青磚牆上爬滿了青苔,牆根處有幾個老鼠洞,偶爾有肥碩的老鼠竄過。陳峰貼著牆根移動,耳朵捕捉著門口的動靜——兩個哨兵還在打盹,其中一個的呼嚕聲比豬圈裡的豬叫還響。
他繞到倉庫側麵,找到一扇小窗。窗戶是木頭做的,插銷早就鏽死了。陳峰從懷裡摸出老煙槍給的那把生鏽的折疊刀——這是老頭年輕時在毅軍當差時用的,刀刃上還刻著模糊的“毅”字。
他用刀背輕輕敲了敲窗框,確認裡麵沒人。然後將刀刃插進窗縫,一點點撬動鏽死的插銷。金屬摩擦的“嘎吱”聲在寂靜裡格外刺耳,陳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睛死死盯著門口的哨兵。
還好,那兩個哨兵睡得很沉,其中一個翻了個身,嘴裡嘟囔著什麼,大概是在做娶媳婦的夢。
“哢噠”一聲,插銷終於斷了。陳峰推開窗戶,一股濃烈的火藥味撲麵而來——那是黑火藥和桐油混合的味道,帶著點年頭的陳腐氣。
他鑽進倉庫,裡麵漆黑一片,隻有從窗戶透進來的月光在地上投下一塊亮斑。陳峰適應了一會兒黑暗,才看清裡麵的景象:一排排木頭架子上堆滿了木箱,上麵貼著“步槍子彈”“手榴彈”的標簽,牆角還堆著幾門迫擊炮,炮管上蓋著帆布。
他走到一個木箱前,用刀撬開蓋子——裡麵是一排排黃銅子彈,彈頭閃著冷光。陳峰拿起一顆,掂量了一下,比現代步槍子彈重不少,底火已經有些氧化發黑了。
“都是些老古董。”他心裡暗罵一句。這種子彈彆說打現代裝甲車,就連日軍的“昭五式”鋼盔都打不穿。
他繼續往裡走,在倉庫最裡麵發現了一個更大的木箱,上麵貼著“嚴禁煙火”的封條。陳峰撬開一看,倒吸一口涼氣——裡麵是幾十枚迫擊炮彈,彈體上的引信已經露出了銅芯,顯然是受潮失效的廢品,卻被堆在離步槍子彈不到三米的地方。
“這群混蛋是想集體炸上天嗎?”陳峰的火氣直往上湧。他在特種部隊時,彈藥庫的溫度、濕度、間距都有嚴格規定,像這樣把失效炮彈和實彈堆在一起,簡直是拿人命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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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必須想辦法把這些危險品轉移出去。可僅憑他一個人,就算有三頭六臂也做不到。
就在這時,倉庫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還有趙山河的吼聲:“都給我快點!把這些箱子搬到西邊的防空洞去!”
陳峰心裡一喜,扒著窗戶往外看——趙山河正指揮著十幾個士兵往倉庫這邊跑,李敬宇站在遠處,背著手來回踱步,臉色鐵青,顯然是妥協了。
“動作麻利點!輕拿輕放!”趙山河的聲音帶著命令的威嚴,“誰要是敢磕著碰著,老子打斷他的腿!”
士兵們開始搬箱子,一個個累得滿頭大汗,卻沒人敢抱怨。陳峰注意到,他們搬的都是實彈箱,沒人碰那個裝失效炮彈的大箱子。
他從窗戶跳出去,正好落在趙山河身後。
“那些失效的炮彈。”陳峰低聲說。
趙山河嚇了一跳,回頭看到是他,眼裡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壓低聲音:“沒辦法,沒人手了。先把能用的轉移走再說。”
“不行。”陳峰指著倉庫,“那些炮彈一旦被擊中,整個倉庫都會爆炸,轉移多少實彈都沒用。”
趙山河皺起眉:“那你說怎麼辦?”
陳峰看了一眼遠處的李敬宇,又看了看那些累得直喘氣的士兵:“讓你的人把實彈搬到防空洞,我來處理那些廢品。”
“你一個人?”
“夠了。”陳峰的語氣不容置疑,“給我找幾把鐵鍬和推車。”
趙山河猶豫了一下,最終點了點頭:“老張,去後勤處把推車和鐵鍬拿來!”
很快,兩把鐵鍬和一輛獨輪車被推了過來。陳峰接過鐵鍬,對趙山河說:“讓你的人離遠點。”
他走進倉庫,將那些失效的迫擊炮彈一個個搬到推車上。炮彈很沉,每搬一個都要費不少力氣。汗水順著額角流進眼睛,澀得他睜不開眼。
等他把最後一枚炮彈搬上車時,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東方的啟明星格外亮,像一顆冰冷的子彈懸在天上。
“往哪運?”趙山河問。
“營區外的荒地。”陳峰推著車往外走,“挖個坑埋了,再用土夯實。”
兩人推著車穿過營區,李敬宇已經不見了,大概是回營房睡覺去了。士兵們都在忙著轉移物資,沒人注意他們。
出了北大營的圍牆,是一片荒地,長滿了半人高的野草。陳峰選了個離營區足夠遠的地方,開始挖坑。
鐵鍬插進地裡的聲音很悶,帶著潮濕的泥土氣息。趙山河也拿起一把鐵鍬,默默地幫他挖。兩人誰都沒說話,隻有鐵鍬碰撞石頭的“叮當”聲在曠野裡回蕩。
坑挖得足夠深了,有兩米多。陳峰把那些失效的炮彈一個個扔進去,金屬碰撞的聲音格外刺耳。
“你到底是什麼人?”趙山河突然問,汗水順著他的下頜線往下滴,砸在泥土裡,“你對日軍的部署了如指掌,對彈藥庫的隱患一清二楚,甚至連怎麼處理失效炮彈都知道……你不是普通的流民。”
陳峰把最後一枚炮彈扔進坑裡,直起身擦了擦汗:“重要嗎?”
“重要。”趙山河看著他,眼神很認真,“如果真像你說的,日本人今晚就會來,我得知道自己跟什麼樣的人並肩作戰。”
陳峰看著遠處的奉天城,晨曦已經把城牆染成了淡淡的金色。城裡的煙囪開始冒煙,隱約能聽到火車的汽笛聲——一切看起來都那麼平靜,平靜得像暴風雨前的海麵。
“我是陳峰。”他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然後補充道,“一個不想看到東北軍白白送死的人。”
趙山河沉默了。他知道陳峰還是沒說實話,但他不再追問。有些時候,信任比真相更重要。
兩人開始填土,把坑夯實,又在上麵鋪了些野草,看起來和周圍的荒地沒什麼兩樣。
做完這一切,天已經大亮了。朝陽像個巨大的火球,從東邊的地平線上升起來,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回去吧。”趙山河說,“該布置的都布置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就聽天由命了。”
陳峰點點頭,跟著他往回走。路過北大營門口時,他看到日軍的巡邏隊換了崗,新上崗的日本兵眼神更凶了,步槍的保險都開著,手指就扣在扳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