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站的月台還殘留著昨夜暴雨的潮氣,煤煙味混著鐵軌的鏽味鑽進鼻腔時,陳峰正靠在貨箱的陰影裡。老煙槍給的那件灰布短褂沾了泥,袖口磨出的毛邊蹭著掌心,像在提醒他這具28歲的身體正真切地紮根在1931年的沈陽。
“哐當——”
南下的列車噴著白汽進站,月台上瞬間湧來叫賣的小販、挑著包袱的難民、穿著製服的關東軍士兵。陳峰的目光掠過人群,停在三個穿著黑色短打的漢子身上——他們腰間鼓鼓囊囊,步頻均勻,視線總在暗處掃動,絕不是普通客商。
三天前,他在小西門救下被日本浪人圍堵的林晚秋時,這三個人就在街角的茶棚裡。
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藏在腰後的三棱軍刺——那是穿越時唯一跟著他的東西,現代軍工的冷硬觸感在掌心發燙。陳峰微微側過身,讓貨箱擋住自己的臉,耳朵捕捉著周圍的聲響:小販的吆喝、火車的汽笛、日軍士兵用生硬中文嗬斥路人……還有那三個漢子刻意放輕的腳步聲,正朝著他的方向過來。
“這位兄弟,借個火?”
為首的刀疤臉遞過煙卷,眼神卻像探照燈似的掃過陳峰的手。陳峰注意到他虎口的老繭——那是常年握槍磨出來的,而且是毛瑟槍的握法。他慢悠悠地摸出火柴,劃亮的瞬間,刀疤臉瞳孔微縮——陳峰左手食指第二節的繭子,是長期扣動狙擊步槍扳機的證明。
“謝了。”刀疤臉接過火柴,火苗在他眼底跳動,“看兄弟麵生得很,不是奉天本地人?”
“路過,做點小生意。”陳峰把火柴盒揣回兜裡,聲音壓得很低,帶著刻意模仿的山東口音。他注意到另外兩人已經堵住了退路,手都按在腰間。
刀疤臉吸了口煙,煙霧吐在陳峰臉上:“巧了,我們也是做‘生意’的。聽說前幾天小西門那邊,有個身手不錯的朋友,壞了日本人的好事?”
陳峰的指尖在軍刺柄上頓了頓。他在等——等老煙槍說的那個信號。按照約定,若這夥人是佐藤英機派來的便衣,街角的修鞋匠會敲響銅鈴。
“叮鈴——”
清脆的鈴聲剛落,刀疤臉突然拔刀。陳峰幾乎在同時側身,軍刺從腰後滑出,三棱刃在陰影裡閃了一下寒光。刀疤臉的刀刃擦著他的肩砍在貨箱上,木屑飛濺的瞬間,陳峰的軍刺已經抵住了他的咽喉。
“彆動。”陳峰的聲音冷得像冰,“佐藤英機派你們來的?”
刀疤臉臉色驟變。另外兩人正要上前,街角突然衝來幾個黃包車夫,手裡攥著撬棍和麻繩,為首的正是老煙槍。他叼著煙袋鍋,咳嗽著喊道:“哎呀,這不是張隊長的人嗎?大水衝了龍王廟啊!”
刀疤臉盯著陳峰的軍刺,額角冒汗:“你認識佐藤課長?”
“何止認識。”陳峰收了軍刺,三棱刃上沒沾一點血,“回去告訴他,小西門的事,是我一個人做的,跟旁人無關。”
老煙槍連忙打圓場,把刀疤臉拉到一邊嘀咕了幾句。陳峰看著那夥人罵罵咧咧地離開,才發現後背的衣服已經被冷汗浸透。他走到老煙槍身邊,低聲問:“佐藤的動作這麼快?”
“那鬼子精得像狐狸。”老煙槍往地上啐了口煙絲,“他的情報課眼線遍地,你那天在小西門露的那手格鬥術,根本不是這個年代的路數——日本人最忌諱這個。”
陳峰望著列車遠去的黑煙,眉頭緊鎖。他原以為救下林晚秋隻是偶然,沒想到已經引起了關東軍情報科的注意。這個佐藤英機,比他記憶中曆史記載的更敏銳。
“對了,”老煙槍拽了拽他的袖子,“林小姐托我給你帶個東西,說是要緊物件。”
林府的花園裡,林晚秋正坐在葡萄架下翻書。陽光透過葉隙灑在書頁上,照著她特意用英文寫的筆記——上麵記著三天前從父親書房偷看到的日軍布防圖細節。
“小姐,老爺叫您。”管家福伯的聲音帶著焦慮。
林晚秋把筆記夾在《莎士比亞十四行詩》裡,撫平裙擺站起身。她知道父親找她是什麼事——自從三天前她被日本浪人騷擾的事傳開,林世昌就把自己關在書房,連商會的例會都沒去。
書房裡彌漫著雪茄的味道。林世昌背對著她,望著牆上的《盛京全圖》,頭發似乎一夜之間白了不少。“晚秋,”他轉過身,聲音沙啞,“那天救你的人,是誰?”
“不認識,一個路人。”林晚秋低著頭,手指絞著衣角。
“路人?”林世昌把一份報紙拍在桌上,頭版赫然印著“日本浪人小西門遇襲,疑為抗日分子所為”的標題,“佐藤英機昨天派人來了,說要親自登門‘道謝’,感謝我女兒引出了‘抗日分子’。”
林晚秋猛地抬頭:“他敢!”
“他有什麼不敢的?”林世昌苦笑,“現在奉天城裡,日本人想抓誰就抓誰。我已經托人給佐藤送了禮,就說那天是誤會,你隻是跟朋友起了爭執。”
“爹!”林晚秋攥緊了拳頭,“那些是日本浪人!他們在大街上調戲中國姑娘,難道就該忍氣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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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忍怎麼辦?”林世昌的聲音陡然拔高,“你哥哥在南京讀書,全家的生意都在奉天,你想讓我們林家萬劫不複嗎?”
父女倆對視著,空氣裡滿是火藥味。林晚秋看著父親鬢角的白發,突然想起小時候父親帶她去北市場看皮影戲,說“咱們中國人,骨頭要硬,但身段得軟,不然怎麼在亂世裡活下去”。可現在,這身段軟得像沒有骨頭。“我知道了。”她轉身要走,卻被林世昌叫住。“那個年輕人,”他遲疑著問,“是不是穿一件灰布短褂,左手食指有繭子?”
林晚秋的心跳漏了一拍:“爹,您……”
“我在商會見過他。”林世昌的目光落在報紙上,“有人說,他前幾天混進日軍演習場,還跟7旅的人接觸過。”
林晚秋猛地想起陳峰那天說的話——“兩個月後,這座城會被炮彈炸平”。她咬了咬唇,突然從書裡抽出那張英文筆記,放在桌上:“爹,這是我昨天從您抽屜裡看到的。您跟日本人做生意,我管不著,但這個……您留著會惹禍。”
林世昌看著筆記上的日軍布防標記,臉色煞白。他突然抓起筆記要撕,卻被林晚秋按住。“爹,給我吧。”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您不想惹禍,我來處理。”
北大營的操場上,趙山河正對著沙袋發泄怒火。拳套上的血漬混著汗水滴在地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印記——那是昨天被營長打出來的傷。
“他娘的!”他一拳砸在沙袋上,震得架子咯吱作響,“小日本都把演習場修到營門口了,上頭還說‘不許衝突’,這跟等死有什麼區彆?”
“趙連長好氣魄。”
陳峰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趙山河猛地回頭,看到他穿著一身東北軍士兵的灰布軍裝,正靠在單杠上。“你怎麼混進來的?”他又驚又喜,連忙讓周圍的士兵散開。
“老煙槍給的通行證,說是‘7旅新兵補充員’。”陳峰扔給他一個紙包,“你要的東西。”
趙山河打開紙包,裡麵是幾發改裝過的步槍子彈——彈頭被打磨過,彈殼上鑽了小孔。“這是……”
“達姆彈的簡易改法。”陳峰走到沙袋旁,一拳打在側麵,沙袋紋絲不動,“擊中目標後會炸開,殺傷力比普通子彈強三倍。你們的漢陽造用不了正規達姆彈,隻能這麼改。”
趙山河摸著子彈,眼睛發亮:“你小子,還真有兩下子。”他突然壓低聲音,“那天你說的‘九一八計劃’,我跟營長提了,他說你是造謠,還把我關了禁閉。”
“意料之中。”陳峰看著操場上操練的士兵,他們的步槍大多是清末的老套筒,刺刀鏽得發亮,“張學良在北平養病,榮臻參謀長信奉‘委曲求全’,下麵的人誰敢出頭?”
趙山河一拳砸在單杠上:“那我們就眼睜睜看著小日本打進來?”
“不是看著。”陳峰從口袋裡掏出林晚秋給的布防圖筆記,翻譯成中文寫在紙上,“日軍的獨立守備隊第二大隊,現在駐紮在柳條湖附近,配備了山炮。9月18號晚上,他們會在那裡炸鐵路,嫁禍給你們。”
趙山河看著紙上的標記,手開始發抖:“你怎麼確定是18號?”“我就是知道。”陳峰的聲音很沉,“到時候,他們會謊稱‘北大營士兵襲擊日軍’,用重炮轟營區。你們的營房是磚木結構,根本擋不住炮彈。”
趙山河突然想起三年前他爹在山林隊時,被日軍用迫擊炮炸死的場景。他攥緊拳頭,指節發白:“我不能讓弟兄們白白送死。”
“想救他們,就得聽我的。”陳峰指著布防圖,“18號晚上,你帶一個排的人,假裝巡邏,把隊伍拉到營區東側的小樹林裡。那裡有個廢棄的彈藥庫,牆壁是鋼筋混凝土的,能扛住炮擊。”
“那要是……沒打起來呢?”趙山河還有猶豫。
“沒打起來,最多算你違抗命令,關幾天禁閉。”陳峰盯著他的眼睛,“打起來了,你能保住一個排的人。趙連長,這買賣劃算。”
趙山河沉默了半晌,突然把布防圖塞進懷裡,對著陳峰敬了個不標準的軍禮:“我信你。要是真像你說的那樣,我趙山河這條命,以後就跟你混了。”
陳峰看著他轉身集合隊伍的背影,心裡卻沒底。他知道曆史的慣性有多可怕,就像此刻天邊壓過來的烏雲,誰也不知道這場雨會下多大。
佐藤英機的辦公室在奉天特務機關樓上,窗外能看到南滿鐵路的鐵軌像蛇一樣蜿蜒。他放下手裡的報告,刀疤臉的字跡歪歪扭扭:“目標男性,28歲左右,精通格鬥與槍械,疑似軍方背景,與林世昌之女有接觸……”
“林世昌。”佐藤拿起桌上的全家福,照片裡的林晚秋穿著學生製服,眼神清澈。他用手指敲著照片,“把他女兒請過來坐坐。”
“課長,這樣會不會打草驚蛇?”旁邊的副官問。
“蛇已經醒了。”佐藤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我隻是想看看,這條蛇到底長著幾顆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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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到書架前,抽出一本線裝的《孫子兵法》,扉頁上寫著“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陳峰就像一顆突然投入棋盤的棋子,打亂了他的布局——這個男人的戰術風格、對日軍動向的了解,都超出了普通抗日分子的範疇。
“對了,”佐藤突然想起什麼,“讓張海鵬的人盯緊北大營的趙山河,聽說他最近跟那個陳峰走得很近。”
副官領命而去。佐藤站在窗前,看著夕陽把鐵軌染成金色。他想起十年前在東京大學讀漢學時,教授說“中國就像一頭沉睡的獅子,一旦醒來,無人能擋”。可現在看來,這頭獅子還在打盹,隻有幾隻不安分的小獸,在試圖喚醒它。
“那就讓我看看,你們能不能叫醒它。”佐藤拿起電話,“給獨立守備隊第二大隊打電話,讓他們提前做好‘演習’準備。”
電話那頭傳來士兵的應答聲。佐藤掛了電話,目光落在日曆上——9月15日,離他精心準備的“驚喜”,還有三天。
老煙槍的雜貨鋪裡,煤油燈的光照著陳峰手裡的懷表。表盤上的指針指向午夜十二點,距離九一八事變,還有72小時。
“佐藤把林小姐請去特務機關了。”老煙槍往煙袋鍋裡裝著煙葉,手有些抖,“剛才福伯來報信,說日本人用林先生的生意威脅,林小姐隻能去了。”
陳峰猛地站起來,軍刺在桌上劃出刺耳的聲音。“地址。”
“你不能去!”老煙槍拉住他,“那是龍潭虎穴,特務機關周圍全是便衣,進去就出不來!”
陳峰甩開他的手,眼神裡是老煙槍從未見過的狠厲:“她是因為給我送布防圖才被盯上的,我不能讓她出事。”
“你去了也沒用!”老煙槍急得直咳嗽,“佐藤就是想引你出來!他算準了你會去救那個丫頭!”
陳峰的手停在門把上。他知道老煙槍說得對,佐藤是在用林晚秋當誘餌,就像獵人設下的陷阱,等著他一頭栽進去。可他腦海裡總浮現出小西門那天,林晚秋被日本浪人圍住時,眼裡卻沒有恐懼的樣子。
“我有辦法。”陳峰轉身從牆角拿起一把鐵鍬,“你幫我準備一件日軍製服,還有一桶煤油。”
老煙槍看著他的眼睛,突然明白了什麼。他歎了口氣,從床底下拖出一個木箱:“這是前清毅軍的製服,跟現在的日軍製服有點像,你湊合用。
陳峰換上製服,把煤油桶綁在背上,軍刺藏在褲腿裡。他最後看了一眼懷表,指針正指向12點15分。
“等我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