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無邊的冰冷,混合著深入骨髓的劇痛,如同沉溺在墨汁般的深海。陳峰的意識在混沌中掙紮,時而沉淪,時而浮起一絲微光。耳邊是模糊的、壓抑的交談聲,鼻腔裡充斥著劣質煙草、汗味、血腥氣和一種…淡淡的草藥混合消毒水的奇特氣味。
“…燒得厲害…傷口化膿…再不用磺胺…怕是不行了…”“…藥…太金貴…組織上好不容易…”“…顧不了那麼多了!這人…很重要!老劉頭拚死傳信…說他是條真龍!能殺鬼子!”
聲音斷斷續續,帶著焦灼和決斷。緊接著,一陣更尖銳、更難以忍受的劇痛從左肋和右肩胛處爆發開來!仿佛有燒紅的鐵鉤在皮肉裡攪動!陳峰悶哼一聲,猛地從昏迷的深淵中被拽了回來!
他倏地睜開眼!視線模糊,適應著昏暗的光線。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低矮、布滿蛛網的磚石穹頂,空氣潮濕陰冷。他躺在一張鋪著乾草和破棉絮的簡易“床”上,身下是冰冷的磚地。一盞馬燈掛在旁邊的磚柱上,豆大的火苗跳躍著,勉強照亮方寸之地。
一個穿著深藍色陰丹士林布旗袍、剪著齊耳短發的年輕女子,正俯身在他左側。她麵容清秀,眉眼間卻帶著與年齡不符的堅毅和冷靜,此刻眉頭緊鎖,額角沁出汗珠。她的手上戴著洗得發白的手套,正用一把在火上燎過的鑷子,小心地從陳峰肋下那道皮肉翻卷、邊緣發黑流膿的傷口裡,夾出一塊細小的、帶著血汙的木屑碎片!動作精準而穩定,但每一次觸碰都帶來鑽心的疼痛。
劇痛讓陳峰瞬間繃緊了全身肌肉,悶哼出聲,下意識地想反抗,卻發現身體虛弱得如同棉花,雙臂被柔軟的布帶固定在身體兩側。
“彆動!”女子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如同課堂上訓誡不守紀律的學生,目光銳利地掃過陳峰的眼睛,“傷口感染很嚴重,必須清創!忍著點!”
陳峰咬緊牙關,冷汗瞬間浸透了額發。他強迫自己放鬆下來,目光銳利地掃視四周。這是一個狹小的地下空間,似乎是廢棄磚窯深處一個相對乾燥的角落。除了這個正在給他處理傷口的女子,旁邊還站著一個身材敦實、穿著短褂、滿臉絡腮胡的中年漢子,正緊張地看著,手裡還捏著半包白色的磺胺粉——正是林晚秋冒險送出的那種!
角落裡,還蜷縮著一個小小的人影,是“小耗子”!他臉上臟兮兮的,眼睛紅腫,看到陳峰醒來,驚喜地張了張嘴,卻被那絡腮胡漢子用眼神製止了。
“你…是誰?”陳峰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每一個字都牽扯著胸腔的疼痛。
“蘇明月。”女子頭也不抬,專注於手中的鑷子,又從傷口深處夾出一片染血的布屑,“沈陽女子師範學校教員。”她頓了頓,補充道,語氣平淡卻帶著無形的壓力,“也是‘教書匠’中共地下黨在奉天的代號)的人。老煙槍王福生同誌,是我們重要的朋友和情報員。是他傳遞的消息,說有個叫‘陳峰’的能人,在柳條湖跟鬼子死磕,讓我們留意搭救。”
陳峰心中一凜!中共地下黨!蘇明月!曆史書上的名字,此刻活生生地出現在眼前!他瞬間明白了自己的處境。老煙槍在最後時刻,將他托付給了最可靠的同誌。
“他…怎麼樣了?”陳峰急切地問,牽動傷口又是一陣劇痛。
蘇明月手上的動作微微一頓,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王福生同誌傷得很重,還在高燒昏迷,在另一個點由我們的人照顧。用了磺胺,能不能挺過來…看天意了。”她抬起眼,目光如同探照燈般直視陳峰,“現在,該說說你了,陳峰先生。或者,你願意告訴我你的真實身份?一個能精準預判日軍行動、精通格鬥潛行、甚至在重傷垂死時還能從日軍工兵眼皮底下帶走關鍵物證的人…絕非普通百姓。藍衣社國民黨特務組織)?還是…彆的什麼來路?”她的警惕和審視毫不掩飾。
陳峰迎著她的目光,沒有閃避。他知道,在這個殘酷的環境下,信任需要代價,也需要坦誠的一部分。“我不是藍衣社,”他聲音低沉,帶著失血後的虛弱,卻異常清晰,“我來自…一個很遠的地方。遠到你們無法想象。我的身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和你們一樣,隻想殺鬼子,保家園。柳條湖的爆炸,是日本人自導自演的陰謀,我拿到了他們偽造現場的證據。”
蘇明月和絡腮胡漢子顯然是她的助手)交換了一個震驚的眼神。證據?這太關鍵了!
“證據在哪?”絡腮胡漢子忍不住急聲問道。
“藏起來了。很安全的地方,但現在不能取。”陳峰冷靜地回答,“鬼子現在肯定在瘋狂搜捕,任何靠近柳條湖的舉動都是找死。”
蘇明月深深地看著陳峰,似乎在評估他話語的真實性。陳峰的眼神坦蕩而疲憊,帶著一種曆經生死的滄桑和不容置疑的決心。她沉默了幾秒,點了點頭,不再追問身份,而是轉向更緊迫的問題:“你的傷必須馬上縫合!沒有麻藥,隻能硬扛!”她拿起一根穿好粗棉線的、在燈火上燎過的大號縫衣針,針尖閃著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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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峰看了一眼那粗糲的針線,又看了看蘇明月那雙堅定而冷靜的眼睛,扯出一個虛弱的、近乎猙獰的笑容:“來吧。這點痛…比看著鬼子橫行…好受多了。”他閉上眼,咬緊了牙關。
蘇明月不再猶豫,眼神瞬間變得如同手術刀般專注冰冷。針尖刺入翻卷的皮肉,粗棉線穿過…動作穩定、快速、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專業。每一次穿刺和拉扯,都讓陳峰的身體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牙關咬得咯咯作響,汗水如同小溪般滾落,浸透了身下的乾草。但他硬是沒發出一聲慘嚎,隻有壓抑到極致的悶哼。
旁邊的絡腮胡漢子看得眼皮直跳,小耗子更是捂住了嘴,眼淚在眼眶裡打轉。蘇明月卻心無旁騖,仿佛眼前隻是一塊需要修補的布料。她縫合的不僅是傷口,更是在這絕望的淪陷區,試圖拚湊起一道微弱的反抗火種。當最後一針打完,剪斷線頭,敷上磺胺粉並用乾淨布條緊緊包紮好時,陳峰幾乎再次虛脫昏厥。
“好了。”蘇明月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摘下手套,擦了擦額頭的汗,“命暫時保住了。但失血太多,感染風險還在,需要靜養和持續的磺胺。這東西…現在比金條還難弄。”她看向陳峰的眼神,少了幾分審視,多了幾分凝重和一絲…認同。“我叫周鐵柱,負責這片的交通和保衛。”絡腮胡漢子甕聲甕氣地自我介紹,算是初步接納。
就在這時,磚窯深處傳來一陣急促而輕微的敲擊聲,三長兩短!是警戒信號!周鐵柱臉色一變,如同狸貓般悄無聲息地竄到入口處的觀察孔,側耳傾聽片刻,低聲道:“有動靜!像是搜山的偽軍狗腿子!離得不遠了!得轉移!”
氣氛瞬間緊繃!剛縫合的傷口還在劇痛,虛弱的身體幾乎無法移動,追兵卻已至門外!
奉天城西,亂葬崗。這裡名副其實。荒草叢生,墳塋起伏,歪斜的墓碑在昏沉的天色下如同鬼影。寒鴉聒噪,空氣中彌漫著泥土和若有若無的腐敗氣息。幾棵枯死的老樹,枝椏猙獰地指向鉛灰色的天空。
在一座相對高大、背風的荒墳後麵,幾塊殘破的墓碑被勉強挪開,露出一個僅容數人藏身的狹小凹坑。林晚秋蜷縮在冰冷的泥土上,身體微微發抖,並非完全因為寒冷。她臉上沾滿泥汙,原本素雅的旗袍被荊棘劃破了好幾處,頭發淩亂,眼神中充滿了驚魂未定和深切的悲傷。劉伯和柱子的慘死,家宅被焚的噩耗從偶爾路過的逃難百姓口中聽聞),如同沉重的巨石壓在她心頭。
林世昌靠坐在墓碑上,臉色灰敗得如同腳下的泥土。一夜之間,他仿佛老了十歲。曾經精心打理的頭發散亂不堪,昂貴的綢緞長衫沾滿泥濘,被刮破了好幾道口子。他失神地望著奉天城方向升起的滾滾黑煙,那是他半生心血付之一炬的象征。財富、地位、安穩…一切都被侵略者的鐵蹄碾得粉碎。老仆劉伯和年輕車夫柱子倒臥血泊的身影,在他眼前反複閃現,每一次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心上。
“晚秋…”林世昌的聲音嘶啞乾澀,帶著無儘的悔恨,“爹…爹錯了…大錯特錯啊…”兩行渾濁的淚水,無聲地滑過他布滿皺紋的臉頰,“什麼明哲保身…什麼和氣生財…在豺狼麵前…都是狗屁!是爹瞎了眼!是爹害了劉伯…害了柱子…害得林家…家破人亡啊…”他痛苦地捶打著自己的胸口,發出沉悶的聲響。
林晚秋撲過去抓住父親的手,淚水也止不住地流下:“爹…不全是您的錯…是鬼子…是鬼子太狠毒了!現在…現在我們該怎麼辦?陳峰…陳峰他…”她心中充滿了對陳峰安危的巨大擔憂。
“陳先生…”林世昌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的光芒,那是商人被逼到絕境後孤注一擲的賭性,“他是條真龍!爹看出來了!隻有跟著他,跟小鬼子鬥到底!才能給劉伯柱子報仇!才能對得起咱林家的列祖列宗!”他猛地抓住女兒的手,力氣大得驚人,“爹還有用!爹在奉天經營幾十年,人脈、路子,就算鋪子燒了,關係網還在!錢莊裡…還藏著一些硬通貨金條、銀元)!隻要能找到陳先生,找到‘教書匠’的人,爹這點家底,全豁出去!買槍!買藥!買糧食!跟鬼子乾!”
林晚秋看著父親眼中那從未有過的、如同燃燒餘燼般的光芒,用力地點了點頭。就在這時,荒草叢中傳來一陣極其輕微的窸窣聲!
父女倆瞬間緊張起來,林世昌下意識地將女兒護在身後,摸向腰間——那裡隻有一把從家裡帶出來的、用來裁紙的鋒利小刀。
“林小姐?林老爺?”一個壓得極低、帶著試探的聲音傳來。隻見荒草分開,一個同樣滿臉泥汙、身材乾瘦、眼神卻異常機警的年輕人探出頭來,正是“小耗子”!
“小耗子!”林晚秋驚喜地低呼出聲!“噓——!”小耗子緊張地示意噤聲,警惕地掃視四周,然後飛快地鑽了過來,“可找到你們了!陳爺…陳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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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麼了?!”林晚秋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還活著!”小耗子喘了口氣,“傷得很重!但被‘教書匠’的人救走了!在安全的地方!煙槍爺…煙槍爺也在那邊,用了磺胺,還沒醒…我是偷溜出來找你們的!蘇先生指蘇明月)說這裡不安全,讓我帶你們立刻轉移!去新的落腳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