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去前麵那條街…”林晚秋的聲音虛弱地響起,帶著劫後餘生的顫抖和壓抑的痛苦,“有家…同仁藥房…李大夫…信得過…”
陳峰不再多言,半扶半抱著她,加快了腳步,迅速拐進旁邊一條相對僻靜的橫街。直到徹底脫離了佐藤英機可能的視線範圍,確認身後沒有可疑的尾巴至少明麵上沒有),他才在一處堆放著雜物、相對隱蔽的牆角停了下來。
林晚秋再也支撐不住,背靠著冰冷的磚牆,身體軟軟地滑坐下去,雙手緊緊捂住劇痛的右腳踝,臉色蒼白如紙,冷汗浸濕了額前的碎發。剛才在佐藤麵前強撐的鎮定瞬間崩塌,隻剩下後怕和生理上的劇痛。
“怎麼樣?”陳峰蹲下身,聲音低沉而迅速,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周圍。
林晚秋咬著牙,疼得說不出話,隻是用力搖頭。
陳峰不再多問,迅速而小心地檢查了一下她的腳踝。腫脹已經很明顯,皮膚發燙,好在骨頭應該沒斷,是嚴重的扭傷。他從自己粗布褂子的內襟裡巧妙地避開了藏著圖紙的位置),掏出一小卷備用的乾淨布條——這是他穿越後養成的習慣,隨何可能用於包紮或固定的東西都隨身攜帶。
他動作麻利,手法卻異常沉穩,用布條將林晚秋受傷的腳踝緊緊纏繞固定住,打了個利落的結。“暫時固定,減輕點痛苦。必須儘快找大夫處理。”
劇痛在固定後稍微緩解了一些,林晚秋急促地喘息著,終於能開口說話,第一句話就是:“圖…圖紙…”
“安全。”陳峰言簡意賅,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內側。他的目光落在林晚秋沾滿灰塵、被刮破了幾處的旗袍下擺和手臂上細小的劃痕,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很險。怎麼從那裡出來?”
“書房…爹在裡麵…”林晚秋心有餘悸,斷斷續續地低語,“…隻能…翻後麵…小窗…夾道…牆太高…聽到護院過來…”她閉上眼,回想起父親那疲憊灰敗的側臉,心中又是一陣刀絞般的疼痛和愧疚。
陳峰默然。這確實是最危險的路徑,但也是唯一的路徑。他扶起林晚秋:“能走嗎?藥房還有多遠?”
“前麵…拐過去就是…”林晚秋借著他的力,忍著痛,用左腳艱難地蹦跳著前行。每跳一下,受傷的腳踝都傳來鑽心的疼,冷汗再次冒了出來。
兩人如同兩個在驚濤駭浪中僥幸靠岸的落難者,互相扶持著,在烈日下沿著牆根蹣跚前行。奉天城午後的喧囂——黃包車的鈴聲、小販的叫賣、遠處工廠隱約的汽笛——此刻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危險暫時退去,但那份冰冷的死亡威脅感,如同陰影,緊緊纏繞。
轉過街角,果然看到一家不大的藥鋪,黑底金字的招牌寫著“同仁堂”。門口掛著半舊的布簾。陳峰掀開布簾,一股濃鬱的中草藥味撲麵而來。
坐堂的是一個頭發花白、戴著老花鏡的乾瘦老者,正是李大夫。他抬頭看到被陳峰攙扶進來、狼狽不堪的林晚秋,臉色微微一變,立刻起身:“林小姐?這是怎麼了?快!快扶到後麵來!”顯然,他是認識林晚秋的,而且關係匪淺。
藥鋪後麵是一個小小的隔間,放著一張簡易的診床。陳峰將林晚秋扶到床上躺下。李大夫仔細檢查了她的腳踝,手法嫻熟地按摩推拿,又敷上他特製的散發著濃烈草藥味的黑色膏藥,最後用木板和繃帶重新做了更專業的固定。
“萬幸,骨頭沒傷著,就是筋扭得厲害。這膏藥活血化瘀,固定好,靜養些日子,彆亂動。”李大夫一邊包紮,一邊絮叨著,眼神卻帶著詢問看向林晚秋。
林晚秋忍著痛,低聲道:“謝謝李伯伯。不小心…摔的。”她避開了李大夫探究的目光。
李大夫看看她,又看看旁邊沉默如山、氣質明顯不同於普通苦力的陳峰,似乎明白了什麼,不再多問,隻是歎了口氣:“這世道啊…唉,小心點好,小心點好。”他轉身去前麵抓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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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隔間裡隻剩下陳峰和林晚秋。空氣中彌漫著苦澀的藥味。陽光透過高窗上蒙塵的玻璃,投下幾道昏黃的光柱,光柱裡塵埃飛舞。
林晚秋靠在枕上,臉色依舊蒼白,但精神似乎恢複了一些。她看著陳峰,眼神複雜,有感激,有後怕,還有一絲完成任務的釋然。“圖…你拿到了?”
陳峰點點頭,走到門邊,側耳傾聽了一下外麵的動靜。李大夫正在前麵低聲和夥計說著什麼,沒有異常。他這才走到床邊,背對著門口,從粗布褂子最內層,小心翼翼地抽出了那卷圖紙。
圖紙入手微沉,是質量上乘的硬質牛皮紙。他將圖紙在床沿邊緩緩展開。
昏黃的光線下,一幅繪製精細、標注繁密的城防圖展現在兩人眼前。
奉天城的輪廓清晰地勾勒出來,城牆、城門、主要街道、鐵路線南滿鐵路、京奉鐵路)都用不同粗細的線條標出。東北角,北大營的位置被重點標注,用醒目的朱砂圈畫著。然而,當陳峰的目光聚焦到北大營的防禦部署細節時,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脊椎竄起!
圖上清晰地顯示著:
·北大營主要防禦工事鐵絲網、壕溝、機槍掩體)集中在西、南兩個方向,麵向城區的南麵防禦相對嚴密,而北麵和東麵,靠近七二九倉庫和東大營的方向,防禦力量標注得極其薄弱,隻有簡單的巡邏路線,甚至有一段鐵絲網標注著“年久失修”。
·營區內部,士兵營房、彈藥庫、指揮部的位置標注清晰,但營房與營房之間、營房與彈藥庫之間,存在大片缺乏有效遮蔽物的開闊地帶。
·最觸目驚心的是,在北大營的西北角,靠近一段廢棄舊城牆的地方,圖上赫然用細小的字跡標注著:“舊排水涵洞,直徑約一米,出口通城外荒地,未封堵注:已上報,待處理)”。
“這…這簡直是…”林晚秋也看到了那些標注,她雖然不完全懂軍事,但“防禦薄弱”、“年久失修”、“未封堵”這些字眼意味著什麼,她很清楚。一股寒意讓她聲音都變了調,“他們…他們難道不知道……”
陳峰的手指重重地點在那個標注著“舊排水涵洞”的位置,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他臉上的“憨厚”早已消失無蹤,隻剩下一種冰冷的、近乎凝鐵的沉重和憤怒。
“知道?也許知道。”他的聲音低沉得如同壓抑的悶雷,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之力,“也許上報了無數次!但‘待處理’?哼!這就是他們所謂的‘不抵抗’!從根字上就爛透了!營房之間這麼大的開闊地,敵人一旦突入,重火力覆蓋,就是屠宰場!還有這個涵洞…天大的漏洞!”
他的目光死死釘在地圖上北大營那片區域,仿佛已經看到了即將發生的慘劇:日軍利用這個涵洞,如同毒蛇般悄無聲息地潛入,在薄弱的北、東方向發起突襲,毫無防備的士兵在睡夢中被屠殺,營房之間的開闊地帶成為血肉磨坊……
“這圖…是催命符。”陳峰的聲音冰冷徹骨,帶著一種深沉的無力感,“也是佐藤英機他們…最想看到的東西!”他猛地攥緊了拳頭,圖紙在他手中發出不堪重負的窸窣聲。他腦海中閃過佐藤英機最後那冰冷幽深、如同看死人般的眼神。對方一定知道些什麼!甚至可能早已掌握了這個致命的漏洞!
林晚秋看著陳峰眼中那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怒火和痛楚,看著他緊握圖紙、指節發白的手,心也跟著沉到了穀底。她冒險偷出這張圖,是希望它能成為拯救北大營、拯救奉天的武器,可現在看來,它更像是一張提前宣告了結局的死亡通知單。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
隔間裡陷入一片死寂,隻有兩人沉重的呼吸聲和外麵隱約傳來的街市嘈雜。苦澀的藥味混雜著圖紙上淡淡的油墨味,令人窒息。
同仁堂藥房那扇蒙塵的高窗外,天色不知何時陰沉了下來。大片鉛灰色的雲層從北邊天際翻滾著湧來,迅速吞噬了午後的烈日,將整座奉天城籠罩在一片壓抑的灰暗之中。空氣更加悶熱粘稠,一絲風也沒有,仿佛巨大的蒸籠蓋正在緩緩扣下。
李大夫抓好了幾包內服外敷的草藥,又細心地用油紙包好,遞給陳峰,低聲囑咐著用法。他看著林晚秋蒼白的臉和裹著夾板的腳,又歎了口氣:“林小姐,這腳傷馬虎不得,回去一定好好靜養,千萬彆再亂跑了。這藥…唉,能不用上最好。”話裡有話。
林晚秋勉強擠出一個感激的笑容:“謝謝李伯伯,給您添麻煩了。”
陳峰付了診金藥費,將藥包仔細收好。他蹲下身,不由分說地將林晚秋背了起來。女孩的身體很輕,隔著薄薄的夏布衣衫,能感受到她微微的顫抖和僵硬。陳峰背著她,掀開同仁堂門口的布簾,重新踏入那令人窒息的、被灰雲籠罩的街道。
街上的氣氛明顯不同了。行人的腳步似乎都加快了幾分,帶著一種不安的匆忙。小販的叫賣聲也稀落了,許多人抬頭望著陰沉沉的天色,臉上帶著憂慮。一種山雨欲來的沉悶感,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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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峰背著林晚秋,儘量避開大路,沿著背街小巷朝著林府的方向走去。林晚秋伏在他寬厚堅實的背上,腳踝的劇痛在藥力的作用下稍微緩解了一些,但心中的沉重和恐懼卻絲毫未減。鼻尖縈繞著陳峰身上淡淡的汗味和塵土氣息,混合著背後草藥包的苦澀味道,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來自那張要命圖紙的油墨氣息。這複雜的氣味,讓她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正身處於一個巨大的、充滿火藥味的旋渦中心。
“陳大哥…”她將下巴輕輕抵在陳峰的肩頭,聲音悶悶地傳來,帶著迷茫和痛苦,“我們…我們拿到圖了…可…可又能做什麼呢?趙連長…他信你,可他的長官…還有我爹…”她想起父親書房裡那疲憊絕望的側影,想起佐藤英機那洞悉一切的目光,巨大的無力感再次攫住了她。
陳峰的腳步很穩,每一步都踏在坑窪不平的路麵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他沒有立刻回答。巷子兩旁的灰磚高牆沉默地聳立著,投下長長的、扭曲的陰影。
“儘人事。”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磐石般的堅定,穿透了周圍的壓抑,“圖,必須送到趙山河手裡。他是北大營的兵,哪怕隻能讓他手下的兄弟多一分警覺,在那一刻…也許就能多活下來一個。”他頓了頓,語氣更加凝重,“佐藤英機…他今天出現在那裡,絕不是巧合。他盯上你了,也盯上我了。你爹那邊…恐怕也瞞不住了。林小姐,你要有準備。”
林晚秋的身體在他背上微微一顫。佐藤英機那冰冷的眼神再次浮現在眼前。她知道陳峰說的是事實。偷圖的事,父親遲早會知道,佐藤英機的懷疑更不會輕易消除。林家…將再無寧日。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但這一次,除了恐懼,竟還有一絲奇異的解脫。當最壞的情況被赤裸裸地擺在麵前,反而沒有那麼可怕了。
“我知道。”她輕輕地說,聲音裡帶著一種認命般的平靜,卻又透著一絲決絕,“從我決定偷圖的那一刻…就知道了。”
陳峰不再言語,隻是背著她,在迷宮般的小巷中穿行。他的步伐沉穩而堅定,仿佛背著的不隻是一個受傷的女孩,更是一份沉重的責任和渺茫的希望。兩人沉默著,隻有腳步聲在狹窄的巷道中回蕩。
快接近林府所在的那片富人區時,陳峰選擇了一條更遠但更僻靜的路,繞開了可能有人監視的正門方向。他準備將林晚秋送到林府後門附近的小巷。
就在他們即將穿過一條相對寬闊、連接著通往北郊大路的橫街時,一陣低沉而富有侵略性的轟鳴聲,如同滾雷般,從北邊遠遠地傳來,迅速由遠及近,震得腳下的地麵都在微微顫抖!
那不是雷聲!是…密集的馬蹄聲和沉重車輛碾過路麵的聲音!還夾雜著一種整齊劃一、令人心悸的金屬摩擦和踏步聲!
陳峰猛地停住腳步,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林晚秋也感覺到了那異樣的震動,下意識地抓緊了他的肩膀。
橫街的儘頭,通往北郊的黃土大路上,煙塵滾滾!
一支隊伍正以行軍隊列,朝著奉天城的方向,氣勢洶洶地開進!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隊列前方十幾匹高頭大馬。馬上的騎兵穿著土黃色的軍服,戴著同樣顏色的軍帽,帽簷下是一張張年輕卻神情冷硬、眼神漠然的臉。他們腰挎長長的軍刀三二式騎兵刀),馬鞍旁掛著鼓鼓囊囊的彈藥盒和四四式步騎槍,槍身上長長的刺刀在陰沉的天色下閃爍著冰冷的寒光。馬蹄鐵敲擊著硬土路麵,發出清脆而密集的“噠噠”聲,如同死神的鼓點。
緊隨騎兵之後的,是望不到頭的步兵方陣。同樣土黃色的軍服,如同一片移動的、帶著死亡氣息的濁浪。他們四人一排,步伐沉重而整齊,踏在路麵上發出“哐!哐!哐!”的悶響,震得人心頭發顫。每一個士兵肩上都扛著上了刺刀的三八式步槍,長長的刺刀林如同移動的鋼鐵荊棘。他們麵無表情,眼神空洞地直視前方,隻有機械的邁步,像一群被無形絲線操控的殺戮機器。
步兵隊列中間,夾雜著幾輛塗著同樣土黃色、覆蓋著帆布的軍用卡車豐田gb型卡車),沉重的引擎轟鳴著,排氣管噴吐著黑煙。帆布下,隱約可見重機槍的輪廓九二式重機槍)和成箱的彈藥。
隊伍的最後方,是更加沉重的鋼鐵巨獸!幾門被騾馬拖曳著的、覆蓋著炮衣的野炮四一式75毫米山炮),粗大的炮管在帆布下勾勒出猙獰的線條。旁邊還有幾輛用帆布蒙得嚴嚴實實、履帶式的車輛八九式中型坦克原型車),雖然看不到炮塔,但那沉重履帶碾壓地麵發出的特有金屬摩擦和“嘎吱”聲,帶著一種令人膽寒的壓迫感。
一麵麵血紅色的旭日軍旗,在隊列中高高挑起,在沉悶的、無風的空氣中低垂著,如同凝固的血塊。旗麵上那輪刺目的太陽,在灰暗天幕的映襯下,顯得格外猙獰。
“演習!關東軍特彆大演習!”隊伍旁邊,幾個穿著黑色製服、戴著白袖標的日本憲兵騎著自行車來回穿梭,用生硬的中文朝著被驅趕到路邊的零星中國行人大聲嗬斥著,“統統讓開!皇軍演習!妨礙者,嚴懲不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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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挑著擔子的中國農民被粗暴地推搡到路邊的水溝裡,籮筐翻倒,瓜果蔬菜滾了一地。一個拉黃包車的車夫躲閃不及,車把被一個騎自行車的憲兵故意撞了一下,連人帶車摔倒在地,引來一陣日軍士兵放肆的哄笑。車夫掙紮著想爬起來,卻被一個憲兵用穿著厚重軍靴的腳踩住了小腿,動彈不得,隻能痛苦地蜷縮著。
隊伍如同一條冰冷的鋼鐵洪流,帶著碾碎一切的威勢,隆隆地從橫街儘頭駛過,卷起的漫天塵土幾乎遮蔽了半邊天空。那整齊劃一、沉重如鐵的腳步踏地聲哐!哐!哐!),馬蹄的脆響噠!噠!噠!),卡車引擎的咆哮嗡——),履帶的碾壓聲嘎吱…嘎吱…),還有士兵們偶爾爆發的、充滿獸性的口號聲日語:“半載!”),混雜在一起,形成一首冰冷、殘酷、令人窒息的戰爭序曲!
濃重的塵土混合著汽油和騾馬糞便的氣味,撲麵而來,嗆得人幾乎無法呼吸。
陳峰背著林晚秋,站在橫街口一處堆放著破籮筐的陰影裡,如同兩尊凝固的雕像。他的身體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指關節因為用力攥緊而發出輕微的“咯咯”聲,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一股冰冷到極致的怒火,混合著深沉的悲愴,如同岩漿般在他胸中奔湧、衝撞,幾乎要衝破理智的堤防!
演習?去他媽的演習!
這分明是戰前最後的武裝巡遊!是赤裸裸的武力威懾!是踏在東北大地、踏在所有中國人心口上的鐵蹄!是向整個奉天城、向所有還心存幻想的人,發出的死亡宣告!
圖紙上那個標注著“未封堵”的涵洞,北大營北麵東麵那單薄的防線,此刻在這鋼鐵洪流麵前,顯得如此脆弱,如此可笑!這些鐵與火,很快就會通過那些致命的漏洞,傾瀉進毫無防備的軍營!
林晚秋伏在陳峰背上,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她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才沒有尖叫出聲。眼前這地獄行軍般的景象,遠比日本浪人的騷擾、比佐藤英機的陰冷目光,更直觀、更暴烈地衝擊著她的靈魂!那冰冷的刺刀林,那沉重的炮口,那肆無忌憚的嗬斥和狂笑…像無數把燒紅的刀子,狠狠捅進她的眼睛,刻進她的腦海!她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強烈的惡心感和滅頂的恐懼讓她幾乎窒息。
隊伍還在源源不斷地通過,仿佛沒有儘頭。那麵麵血紅的旗幟,在漫天黃塵中獵獵招展,如同招魂的幡。
就在這時,一個矮小的身影如同受驚的老鼠,從對麵一條更窄的巷子裡飛快地溜了出來,貓著腰,敏捷地穿過橫街,一頭紮進了陳峰他們藏身的雜物堆陰影裡。
是老煙槍。
他穿著一件油漬麻花的破舊短褂,頭上那頂標誌性的破氈帽壓得更低了,幾乎遮住了半張臉。他氣喘籲籲,臉上混雜著塵土、汗水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驚悸。
“陳…陳爺!林小姐!”老煙槍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跑岔氣的喘息,眼神飛快地掃了一眼外麵轟鳴而過的日軍隊伍,又迅速縮回陰影深處,像是怕被那鋼鐵洪流卷進去碾碎,“可…可算找到你們了!那狗日的東洋轎子指佐藤的車)在街口停了半天!眼珠子跟毒蛇似的!俺…俺繞了大半個城,瞅著那瘟神走了才敢冒頭!”
他喘了口氣,心有餘悸地拍著胸口:“林小姐您沒事吧?哎喲這腳…那幫天殺的東洋蘿卜!”他罵了一句,隨即又緊張兮兮地湊近陳峰,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成了氣聲,渾濁的老眼裡充滿了恐懼和一種末日將臨的絕望:
“陳爺…您…您看見了吧?這陣仗!這他娘的是演習?這是要…要變天了啊!真真正正…要變天了啊!”
他枯瘦的手指神經質地指著外麵那尚未過完、卷起漫天黃塵的日軍隊伍,指尖顫抖得如同風中的枯葉。那隆隆的鐵蹄聲和沉重的踏步聲,如同巨大的喪鐘,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敲擊在奉天城的上空,也敲在每一個陰影中屏息凝望的人心上。
陳峰沒有回答。他背著林晚秋,站在破籮筐的陰影裡,像一尊沉默的礁石。目光越過老煙槍佝僂的肩頭,越過橫街口彌漫的滾滾煙塵,死死地釘在那支如同地獄湧出的黃褐色濁流上。冰冷的怒火在他眼底最深處燃燒、沉澱,最終凝結成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
他緩緩抬起頭,視線投向更遠處,奉天城灰暗壓抑的天空儘頭。鉛雲低垂,沉甸甸地壓在鱗次櫛比的屋脊和遠處工廠林立的煙囪上,仿佛一隻無形的巨掌,正緩緩合攏。
變天?
不。這是一場早已拉開序幕的血色風暴。而他,和他背上的人,以及這片土地上千千萬萬的人,都被裹挾在這風暴的中心,無處可逃。
他最後看了一眼那支即將消失在煙塵中的隊伍末尾,那幾輛覆蓋著帆布的、履帶式的鋼鐵巨獸留下的沉重轍印。然後,他沉默地轉過身,背著林晚秋,一步一步,堅定地朝著林府後巷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踏在震動的大地上,踏在命運的鋼絲之上。老煙槍愣了一下,立刻貓著腰,如同一個真正的影子,無聲無息地跟了上去。三人的身影很快被小巷更深的陰影吞沒,隻留下身後那如同喪鐘般久久回蕩在奉天城上空的、冰冷刺骨的鐵蹄轟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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