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秋冒險潛入父親書房,偷取機密城防圖。陳峰接應時遭遇佐藤英機盤問,以心理戰術周旋脫身。圖紙上北大營防禦漏洞觸目驚心。歸途目睹日軍演習,鐵蹄聲如喪鐘敲響。
奉天城的七月,空氣粘稠得能擰出水來。午後陽光毒辣,潑在青磚灰瓦的街麵上,蒸騰起一層晃眼的水汽,連帶著遠處南滿鐵路線上偶爾傳來的火車汽笛聲,都顯得有氣無力,悶悶地壓在人心頭。街角樹蔭下,幾隻知了聒噪得撕心裂肺,像是預感到某種不祥,要把最後的氣力都耗儘。
陳峰靠在一家半掩著門板的雜貨鋪廊簷下,陰影勉強遮蔽了半張臉。他穿著一件半舊的靛藍色粗布褂子,褲腿挽到小腿肚,腳上一雙磨得發白的黑布鞋,活脫脫一個進城找活計的鄉下後生。隻有那雙眼睛,銳利、沉靜,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鋒,一遍遍掃過斜對麵那座氣派的門樓——林府。
朱漆大門緊閉,門口兩隻石獅子在烈日下也蔫頭耷腦。高牆深院,隔絕了外麵的暑熱,也隔絕了府內此刻可能正上演的某種無聲風暴。
他在這裡等了近一個時辰。約定的時間已過,林晚秋沒有出現。一絲極淡的焦躁,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最深處漾開微瀾。這不符合她的性格。那姑娘骨子裡有股執拗的韌勁,答應了的事,尤其在這種關頭,絕不會無故失約。
時間一分一秒爬過,每一秒都像在滾油上煎熬。雜貨鋪老板探頭探腦地看了他幾次,眼神帶著小商販特有的警惕。陳峰微微側身,避開那目光,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粗布褂子的下擺,布料粗糙的質感傳來,提醒著他身處何時何地。1931年,奉天,距離那個血色的夜晚,不到兩個月。
林府內,氣氛確實凝重得如同鉛塊,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
書房裡,厚重的紫檀木書案散發著沉鬱的木香。林世昌背對著門口,負手站在巨大的雕花木窗前。窗外是精心打理過的花園,假山流水,花木扶疏,一派富貴閒適的景象,卻絲毫化不開他眉宇間那深重的憂慮。
“……晚秋,”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疲憊的沙啞,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你最近,心思很重。”他沒有回頭,目光似乎穿透了窗欞,落在更遠也更危險的地方。“總往外麵跑,還總打聽些…不該打聽的事情。”
林晚秋垂手站在書案前幾步遠的地方,穿著一身月白色滾銀邊的新式學生旗袍,亭亭玉立,卻像一株繃緊了弦的翠竹。她手指下意識地絞緊了手中的一方素白手帕,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父親寬厚的背影此刻像一座無形的大山,壓得她有些喘不過氣。
“爹,”她開口,聲音努力維持著平穩,“我隻是…看到城裡那些日本兵,耀武揚威,心裡難受。同學們也都……”
“難受?”林世昌猛地轉過身,臉上肌肉微微抽動,眼神銳利地刺向女兒,“難受有用嗎?這世道,光難受就能活下去?”他幾步走到書案前,手指重重敲在光滑的桌麵上,發出沉悶的篤篤聲。“商會昨天剛被‘請’去開會!日本人拿萬寶山的事情說事,一口咬定是華人挑釁,逼著我們‘維持秩序’,說白了就是要錢要糧!那個佐藤英機,看著斯斯文文,話裡話外全是刀子!”
他胸膛起伏著,顯然那場會議令他憋悶至極:“晚秋,你爹我肩上扛著整個林家,還有商會裡那麼多張嘴!一步走錯,就是萬劫不複!你那些同學,遊行、喊口號,痛快了,然後呢?被水龍衝散,被抓進局子,家裡還得花錢贖人!有用嗎?”
林晚秋抬起頭,迎上父親焦灼又帶著一絲哀求的目光,心像被針狠狠紮了一下。父親鬢角新添的白霜刺痛了她的眼。她知道父親的難處,知道他夾在強橫的日本人和風雨飄搖的生意中間,如履薄冰。但陳峰那雙沉痛而堅定的眼睛,北大營士兵麻木的臉,還有街頭日本浪人那囂張刺耳的狂笑,如同燒紅的烙鐵,反複燙著她的心。
“爹,”她的聲音輕顫,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倔強,“難道…難道我們就隻能看著?看著他們步步緊逼?看著奉天城,看著東北…變成第二個朝鮮?”最後幾個字,她幾乎是從齒縫裡擠出來的,帶著血絲。
林世昌渾身一震,臉色瞬間變得灰敗。女兒的話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準地捅進了他心底最恐懼的角落。朝鮮…亡國奴!他猛地抬手,似乎想嗬斥,想阻止她說出這大逆不道的誅心之言,但那隻手最終無力地垂落,肩膀也垮塌了幾分。
他頹然地跌坐在寬大的太師椅裡,椅背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出去。”他疲憊地揮揮手,聲音像被抽乾了所有力氣,“讓我靜靜。這些日子,沒事…少出門。”他閉上眼,不再看女兒,仿佛耗儘了所有的精神。
書房裡隻剩下沉重的呼吸聲和林世昌身上散發的無力感。林晚秋看著父親瞬間蒼老了許多的側影,鼻尖猛地一酸,眼眶瞬間紅了。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讓眼淚掉下來,朝著父親微微屈膝行了個禮,轉身,腳步有些虛浮地退了出去。厚重的書房門在她身後無聲地合攏,隔絕了內外兩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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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關上的瞬間,林晚秋背靠著冰涼的門板,劇烈地喘息了幾下。眼淚終究沒忍住,大顆大顆地滾落,砸在旗袍的前襟,暈開深色的濕痕。她用力抹去淚水,眼神卻在這一刻變得異常清晰和堅定。
父親最後那近乎絕望的沉默,比任何斥責都更深刻地刺痛了她,也徹底點燃了她心底那股壓抑已久的火焰。不能這樣下去!絕不能!
她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情緒,目光投向走廊深處。父親的書房…那張圖!陳峰需要它!這個念頭如同黑暗中的燈塔,瞬間驅散了所有的軟弱和猶豫。時間緊迫,陳峰還在外麵等著!
她迅速整理了一下略顯淩亂的鬢發和衣襟,儘量讓表情恢複平靜,腳步放輕,卻帶著一種義無反顧的決絕,朝著父親書房隔壁的休息室走去。那裡,有一扇小窗,外麵是緊鄰書房後牆的一條狹窄避人的夾道。
雜貨鋪的陰影裡,陳峰微微蹙眉。林府側門的小巷依舊空無一人。正午的太陽白花花一片,烤得青石板路麵上熱氣扭曲蒸騰,巷口一隻野狗吐著舌頭,蔫蔫地趴著。
不能再等了。他直起身,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頸,目光銳利地掃視四周。街對麵,一個戴著破草帽的漢子蹲在牆根下打盹,草帽壓得很低;斜對角茶館二樓臨街的窗口,似乎有個人影一晃而過。空氣裡彌漫著一種無形的緊繃感,像拉滿的弓弦。
他不動聲色地轉身,看似隨意地走進雜貨鋪。鋪子裡光線昏暗,彌漫著醬油、鹹魚和灰塵混合的複雜氣味。老板是個乾瘦的老頭,正就著櫃台上一小碟花生米抿著劣質燒酒。
“掌櫃的,來包哈德門。”陳峰的聲音帶著點刻意的鄉下口音,粗聲粗氣。
老頭抬起渾濁的眼,慢吞吞地轉身去拿煙,嘴裡嘟囔著:“哈德門…一塊二…”
就在老頭轉身的刹那,陳峰眼角餘光瞥見林府高牆東南角,那株枝葉繁茂的老槐樹樹影裡,似乎有極其細微的晃動。不是風,風動的是葉子,那是樹枝本身在承受重物般的輕顫。極其短暫,稍縱即逝。若非他經受過最嚴苛的觀察訓練,幾乎會以為是自己眼花了。
目標出現!在計劃之外的位置!陳峰心念電轉,瞬間判斷出林晚秋遇到了意外,無法按原定路線出來。他必須立刻接應,同時確保自己沒有被茶館或街角的可疑人物鎖定。
“嘖,太貴了,”他故意咂了下嘴,臉上露出鄉下人嫌貴的表情,把幾枚銅板拍在櫃台上,“算了算了,來盒便宜點的,老刀牌吧。”他一邊說,一邊看似無意地側身,用身體擋住了老頭的視線,同時左手在櫃台下極其隱蔽地做了幾個快速的手勢——那是給可能隱藏在附近的老煙槍看的:情況有變,目標在東南角牆頭,準備b方案接應。
老頭慢悠悠地找出老刀牌香煙遞給他。陳峰接過,隨手揣進懷裡,嘴裡還念叨著“城裡啥都貴”,轉身晃悠著出了雜貨鋪,方向卻不再是盯著林府側門,而是朝著老槐樹所在的東南牆角慢慢溜達過去,像一個無所事事閒逛的鄉下人。
他全身的神經末梢都處於高度警戒狀態,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茶館二樓窗口的人影似乎還在,破草帽漢子依舊在“打盹”。他走到老槐樹下,借著樹乾的粗壯陰影遮蔽身形,裝作被樹根絆了一下,彎腰揉著腳踝,口中低聲卻清晰地吐出一個詞:“位置?”
幾片樹葉極其輕微地抖動了一下,一個細若蚊蚋、刻意壓得扁平的聲音從頭頂濃密的枝葉間飄下來,帶著急促的喘息:“…牆…牆頭…太高…下不去…有人…巡過來了…”
是林晚秋!聲音裡的驚慌失措如同實質。陳峰的心猛地一沉,瞬間明白了處境。她冒險翻牆出來,但牆太高,不敢跳,更糟的是,林府內的護院似乎正朝這個方向巡邏過來!一旦被發現,後果不堪設想!
“彆動!低頭!”陳峰的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間穿透了林晚秋的慌亂。他依舊保持著彎腰揉腳的姿勢,目光卻如同最精密的雷達,飛快地掃過地麵。幾塊半截埋在土裡的廢棄城磚映入眼簾。他腳尖看似隨意地一勾一撥,一塊半尺長的斷磚悄無聲息地滾到牆根下,位置剛好在預估的林晚秋落腳點的下方。
“踩磚,跳!”指令短促如刀。
幾乎是同時,牆內傳來一個男人粗聲粗氣的吆喝和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剛才啥動靜?過去瞅瞅!”
牆頭上的枝葉一陣劇烈的晃動!林晚秋的身影猛地從濃綠中顯現出來,月白色的旗袍在陽光下格外刺眼。她臉色煞白,眼神裡充滿了驚懼,但聽到陳峰命令的瞬間,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恐懼。她看到了牆根下那塊不起眼的斷磚,幾乎是閉著眼,不管不顧地朝著那塊磚的位置縱身一躍!
“哎喲!”一聲壓抑的痛呼。林晚秋雙腳準確地落在斷磚上,巨大的衝擊力讓她腳踝傳來一陣劇痛,身體瞬間失去平衡,向前撲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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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光火石間,陳峰動了。他像是被那聲驚呼驚動,恰好直起身,手臂“無意”地向前一伸,穩穩地托住了林晚秋倒下的半邊身體。動作流暢自然,在外人看來,就像一個冒失的路人差點撞倒了一個翻牆失足的小姐。
“小姐!您沒事吧?”陳峰的聲音瞬間拔高,充滿了鄉下人特有的憨厚和驚慌,扶住林晚秋的手卻穩如磐石,一股巧勁傳來,幫她穩住了身形。“這…這牆頭可不敢亂爬啊!摔著了可咋整!”他一邊大聲說著,一邊迅速用身體擋住她,隔絕了可能從巷口和茶館方向投來的視線。
林晚秋驚魂未定,心臟狂跳得幾乎要衝破胸膛,腳踝處鑽心的疼痛讓她額頭沁出冷汗。她死死抓住陳峰結實的小臂,如同抓住救命的浮木,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能用力搖頭。
牆內護院的腳步聲和吆喝聲更近了,已經到了牆根下:“喂!外麵誰啊?剛才是啥動靜?”
陳峰一手扶著林晚秋,另一隻手極其迅速地探入她因為慌亂而微微敞開的隨身小坤包,指尖觸碰到一個硬質的、卷筒狀的東西。他毫不猶豫地將那卷圖紙抽出,動作快得隻留下一道殘影,順勢就塞進了自己寬大的粗布褂子內襟裡。圖紙帶著女孩身上淡淡的馨香和一絲緊張的汗意。
“對不住!對不住官爺!”陳峰立刻朝著牆內高聲回應,語氣惶恐又帶著點委屈,“是俺!俺鄉下人,走路沒長眼,差點撞到這位小姐!小姐崴了腳了!俺這就扶小姐走!這就走!”他一邊說,一邊半扶半架著林晚秋,迅速轉身,試圖快速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林晚秋腳踝劇痛,幾乎無法著力,大半重量都倚在陳峰身上。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卷承載著巨大秘密和危險的圖紙離開自己坤包的瞬間,心仿佛也跟著空了一塊,隨即又被更深的恐懼填滿。她死死咬著唇,強迫自己邁開步子,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站住!”牆內的護院顯然沒那麼好糊弄,腳步聲急促地沿著牆根移動,似乎想繞到前門查看。牆內牆外,氣氛緊繃到了極點。
就在這時,一個溫和、清晰,帶著奇異韻律感的聲音,如同冰涼的溪水,突兀地流淌進這條燥熱的小巷:
“林小姐?這麼巧。”
這聲音不高,卻像有魔力,瞬間讓林晚秋本就蒼白的臉血色儘褪,身體猛地一僵,連腳踝的劇痛都似乎被凍結了。陳峰扶住她的手臂,清晰地感受到她身體瞬間的僵硬和微微的顫抖。
他抬眼。
巷口,不知何時,靜靜地停著一輛黑色的福特轎車,光亮的車漆在烈日下反射著刺目的光。車門旁,站著一個穿著筆挺米白色西式獵裝的男人。身形挺拔,麵容清臒,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鏡片後的目光平靜無波,正溫和地注視著他們,嘴角甚至還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佐藤英機。
他像一尊突然降臨的雕像,無聲無息,卻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冰冷氣息,瞬間堵死了這條小巷唯一的出口。陽光落在他一絲不苟的鬢角上,也落在他鏡片後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裡。他身後,兩個穿著黑色短褂、麵無表情的精悍男子如同影子般垂手而立,目光如同鷹隼,牢牢鎖定了陳峰和林晚秋。
空氣仿佛凝固了,連知了的嘶鳴都詭異地消失了一瞬。牆內護院的腳步聲也停了下來,似乎被巷口突然出現的陣仗震懾住。
佐藤英機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先是在林晚秋慘白如紙、額角帶汗、明顯驚魂未定的臉上停留片刻,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關切”,隨即,那目光便如滑膩的蛇,緩緩移到了陳峰身上。從他那身粗劣的靛藍粗布褂子,到他扶著林晚秋手臂的那隻骨節分明、膚色卻與常年在田間勞作不符的手,再到他那張被刻意塗抹了少許塵灰、卻依舊掩不住輪廓分明的臉。
“這位是…?”佐藤英機的聲音依舊溫和,帶著詢問的語調,仿佛真的隻是偶遇故人,隨口一問。
林晚秋的心跳幾乎停止。巨大的恐懼攥緊了她的喉嚨,讓她發不出任何聲音。她能感覺到陳峰扶著她手臂的手指,微微收緊了一下,傳遞過來一股沉靜的力量。
陳峰臉上瞬間堆滿了鄉下人特有的、近乎諂媚的憨厚笑容,腰下意識地彎得更低了些,扶著林晚秋的手也似乎因為緊張而顯得更加笨拙無措:“太…太君!俺…俺就是個鄉下乾活的!剛…剛才不小心衝撞了這位小姐!俺…俺不是有意的!”他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和濃重的鄉音,眼神躲閃,不敢直視佐藤英機。
“哦?”佐藤英機輕輕推了一下鼻梁上的金絲眼鏡,鏡片後的目光銳利了一瞬,隨即又恢複溫和。他向前踱了一小步,皮鞋踩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噠”聲,在這死寂的小巷裡格外刺耳。“林小姐似乎受了驚嚇,腳也受傷了?”他的目光再次落到林晚秋痛苦蹙起的眉心和不敢著地的右腳上。
“是…是俺不好!”陳峰搶著回答,語氣更加惶恐,“俺急著趕路,沒看清道兒!害得小姐崴了腳!俺該死!俺該死!”他一邊說,一邊作勢要抽自己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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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關他的事。”林晚秋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儘管細若遊絲,帶著難以抑製的顫抖。她強迫自己抬起頭,迎向佐藤英機那看似溫和實則冰冷刺骨的目光,努力擠出一個僵硬的笑容,“佐藤先生…是我自己…不小心,從那邊台階下來…扭了一下,這位…這位大哥是好心扶我。”她指了指不遠處一個根本不存在的高台階。
佐藤英機臉上那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加深了,仿佛看了一場有趣的表演。他點了點頭,目光卻像黏在了陳峰身上:“原來如此。這位…老鄉,倒是古道熱腸。”他頓了頓,語氣依舊溫和,卻拋出一個看似隨意的問題,“看老鄉身手挺穩,扶得及時,以前…練過?”
“練…練啥?”陳峰一臉茫然,隨即像是恍然大悟,連連擺手,露出鄉下人特有的那種帶著點羞赧和自卑的笑,“太君您說笑了!俺就是個莊稼把式,彆的不會,就有把子傻力氣!在老家給人扛大包,扶個車啥的,摔不著人!您看俺這手,”他笨拙地抬起扶著林晚秋的那隻手,展示著手掌上特意塗抹偽裝出的幾處厚繭和汙跡,“都是乾粗活磨的!”
佐藤英機的目光在那雙手上停留了足有兩秒,隨即又移到陳峰的臉上,那雙藏在鏡片後的眼睛,如同兩口深潭,試圖捕捉他臉上每一絲細微的變化。空氣仿佛再次凝固,無形的壓力如同實質,擠壓著陳峰和林晚秋的神經。
“嗯…莊稼把式。”佐藤英機輕輕重複了一遍,語氣平淡無波。他忽然話鋒一轉,像是閒聊家常:“最近城裡不太平,萬寶山那邊鬨得人心惶惶。林會長和我們商會同仁都很憂心。老鄉是剛從鄉下進城?路上…可還太平?沒遇到什麼…特彆的人或事吧?”他問得極其自然,仿佛真的在關心一個鄉下人進城的見聞。
陳峰心裡警鈴大作。這看似隨意的問話,每一個字都暗藏機鋒!“萬寶山”是試探,“特彆的人或事”更是直指核心!他臉上憨厚的笑容不變,甚至還帶上了點後怕:“可…可不就是不太平嘛太君!俺們村離萬寶山那邊不遠,前些日子那槍聲炮聲,嚇死個人!俺娘說城裡活兒多,硬把俺趕出來了。路上…路上倒是沒啥,就是人多,亂糟糟的。特彆的人…?”他撓了撓頭,一臉困惑,“啥叫特彆的?穿綢褂子的算不?俺就遠遠瞧見過,不敢搭話哩!”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把鄉下人的“憨”和“怯”表現得淋漓儘致,隻字不提任何敏感信息,將“特彆”巧妙地曲解為貧富差距。同時,他感覺到林晚秋身體的顫抖似乎緩和了一些,她正努力配合著,將身體重心更多地放在未受傷的左腳上,儘量減少對陳峰的依賴,以免引起更多懷疑。
佐藤英機靜靜地聽著,臉上那點笑意始終未褪,眼神卻愈發幽深難測。他沉默了幾秒鐘,目光在陳峰那張“憨厚”的臉上和林晚秋強裝鎮定的麵容之間逡巡。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幾乎要將人壓垮時,佐藤英機忽然輕輕頷首,打破了僵局:“原來如此。鄉下人進城謀生,不容易。”他語氣一轉,竟帶上了一絲“關切”,“林小姐腳傷要緊,還是儘快就醫的好。這附近…我記得有家德國人開的教會醫院,醫術尚可。”
他側過身,對著身後一個黑衣隨從用日語簡潔地吩咐了一句:“送林小姐去醫院。”日語:“林さんを病院まで送ってくれ。”)
那黑衣男子立刻躬身:“嗨!”日語:“はい!”)隨即上前一步,動作帶著軍人特有的刻板,就要來接手攙扶林晚秋。
林晚秋臉色驟變,下意識地抓緊了陳峰的胳膊。去醫院?被佐藤的人“護送”去醫院?那無異於羊入虎口!圖紙還在陳峰身上!
“不…不用麻煩佐藤先生了!”林晚秋急忙開口,聲音因急切而有些變調,“我…我家司機就在前麵路口等我!真的不用了!謝謝您的好意!”她指向巷口外的大街方向,眼神帶著懇求看向陳峰。
陳峰立刻會意,連忙點頭哈腰:“對對對!小姐家的車就在前頭!俺…俺把小姐扶過去就行!不敢勞煩太君!不敢勞煩!”他一邊說,一邊更加用力地攙扶著林晚秋,腳步試圖向巷口挪動。
佐藤英機抬了抬手,阻止了那個上前的黑衣隨從。他靜靜地看著陳峰和林晚秋急於擺脫的姿態,嘴角那絲笑意似乎更深了,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玩味。
“這樣啊…”他拉長了語調,目光最終定格在陳峰臉上,那眼神銳利得仿佛要穿透他所有的偽裝,“那…這位熱心的老鄉,可要把林小姐…安全地送到地方。”他特意在“安全”和“送到地方”幾個字上,微微加重了語氣,如同冰冷的針,刺入骨髓。
“一定!一定!太君放心!”陳峰點頭如搗蒜,扶著林晚秋,幾乎是半拖半抱地,一步步挪向巷口。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後那兩道如同實質的目光,一直黏在自己的背上,冰冷而沉重,如同附骨之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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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十幾步的距離,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每一步踏在滾燙的青石板上,都仿佛踩在燒紅的烙鐵上。陳峰全身的肌肉都處於最緊張的戒備狀態,精神高度集中,感知被放大到極限,捕捉著身後一絲一毫的動靜——佐藤英機是否改變了主意?他的手下是否有所動作?那輛黑色的轎車是否發動?
直到他們互相攙扶著,踉踉蹌蹌地終於挪出了狹窄的小巷口,彙入大街上相對嘈雜的人流中,身後那如芒在背的冰冷注視感才驟然消失。但陳峰不敢有絲毫放鬆,他沒有回頭,隻是用眼角的餘光飛快地向後瞥了一眼。
巷口,佐藤英機依舊站在原地,米白色的獵裝在陽光下顯得有些刺眼。他臉上那抹溫和的笑意已經徹底消失,鏡片後的目光幽深冰冷,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正靜靜地、毫無波瀾地注視著他們融入街市的背影。他身旁的兩個黑衣隨從,如同兩尊沒有生命的石像。
陳峰心頭一凜。這眼神他太熟悉了——那是獵人鎖定獵物,耐心等待致命一擊時的眼神。佐藤英機,這個危險的敵人,已經徹底盯上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