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南劍州城頭火把搖曳,如同巨獸警惕的眼睛,死死盯住城外沉寂的黑暗。子時剛過,這片死寂便被驟然打破!
“咚!咚!咚!哐——!”
震耳欲聾的鑼鼓聲毫無征兆地在東門外炸響,緊接著,數十支拖著赤紅尾焰的火箭尖嘯著劃破夜空,零零散散地釘在城樓或射入城中,雖未造成多大損害,卻瞬間將城上的寧靜撕得粉碎。
“敵襲!敵襲!”
“守城!快起來!”
南劍州城頭頓時陷入一片慌亂。剛從睡夢中驚醒的守軍倉促應戰,弓弩手盲目地向黑暗中放箭,滾木礌石被匆忙搬上女牆,軍官的嗬斥聲、士兵的奔跑聲、女人的尖叫聲混雜在一起,亂成一團。
然而,預料中的蟻附攻城並未發生。那惱人的鑼鼓響了一陣,又突兀地停止,火箭也不再射來,隻留下城外深沉的黑暗和城頭不知所措的守軍。
“怎麼回事?”聞訊匆匆披甲趕來的守將廖彥若,臉色鐵青地盯著城外如墨的夜色,“賊軍何在?”
“回…回將軍,隻聞其聲,未見其人…放了一陣火箭就沒了動靜…”一個隊正喘著氣彙報。
廖彥若眉頭緊鎖,心中驚疑不定。王氏軍這是唱的哪一出?疲兵之計?還是為真正的攻城做掩護?他不敢怠慢,厲聲道:“加強戒備!所有守軍各就各位,眼睛都給我瞪大點!斥候呢?派一隊斥候縋城下去,看看虛實!”
就在東門守軍神經緊繃如臨大敵之際,北門外,同樣的戲碼再次上演!鑼鼓喧天,火箭襲擾,將北門守軍也攪得人仰馬翻。
這一夜,張渠忠實地執行著王審知提出的騷擾戰術,將兩百人分成數隊,輪番在東、北兩門外敲打呐喊、施放火箭,虛虛實實,飄忽不定。直擾得南劍州守軍一夜數驚,疲憊不堪,精神始終處於高度緊張狀態,根本得不到休息。
而與此同時,王氏大營的主帳內,王潮並未安眠。他聽著遠處城頭隱約傳來的騷動,看著張渠派人送回的一次次簡報,目光銳利。王審知則安靜地侍立在一旁,同樣一夜未睡,等待著反饋。
“兄長,看來此計有效。”王審知輕聲道,“守軍反應劇烈,說明其防備心極重,但也暴露其指揮呆板,疲於應付。我軍正好可借此機會,進一步探查其防禦薄弱之處。”
王潮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一絲讚許:“明遠此計,確實省力。張渠報說,發現北門一段城牆似乎較為低矮陳舊,且夜間守軍調度明顯遲緩。我已令他明日夜間,重點騷擾北門,並設法抵近觀察。”
“兄長英明。”王審知垂下眼簾。他知道,自己播下的那顆種子已經開始發芽。疲敵、察敵的目的已然達到。
接下來的兩日,白天,王氏軍營照常操練、打造器械,流民墾荒也在繼續,王審知依舊忙碌於諸般“瑣事”,甚至親自下地試驗趙革根據他的草圖勉強打製出的第一架粗糙的曲轅犁原型,與老農討論改進之處,仿佛完全忘了攻城大事。
夜間,張渠的騷擾則變本加厲,手段也更加花樣百出,時而集中佯攻一處,時而多點同時開花,甚至有一次還找了幾個大嗓門的士兵,用本地土話對著城頭喊話,內容無非是“隻誅首惡,脅從不問”、“王師入城,減免賦稅”之類,雖被守軍弓弩驅散,但那話語卻像種子一樣飄進了城中。
到了第三日清晨,王潮召集眾將,準備下達總攻命令。所有攻城器械均已備齊,士卒休整充分,而反觀南劍州城頭,守軍明顯顯露出疲態,士氣低落。
然而,就在軍議即將開始之時,帳外突然傳來一陣喧嘩。隻見鄭玨領著四五名文吏打扮的人,竟不顧衛兵阻攔,徑直闖入了大帳!
“王將軍!”鄭玨麵色肅然,聲音洪亮,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攻城在即,老夫有一言,不得不諫!”
王潮眉頭一皺,強壓下不快:“鄭先生有何高見?”他認得鄭玨身後那幾人,多是原王緒軍中和地方投靠過來的舊文官,平日裡負責文書賬目之類。
鄭玨拱手,義正詞嚴道:“《左傳》有雲:‘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戎者,兵凶戰危,更需依禮而行!老夫聽聞,軍中近日推行所謂‘優化流程’、‘定量配給’,竟將尊卑將士等同於流民匠戶,以數目字管理,此乃舍本逐末,敗壞綱常!更有人欲以奇技淫巧之物他目光掃過王審知)用於戰陣,似那獨輪車,雖有微效,然終非正道!臨戰之際,當激之以忠義,勵之以爵賞,豈能拘泥於錙銖算計、器物流通?如此下去,恐寒了將士之心,失了征伐之體統!望將軍明察,戰前整肅風氣,以古禮古法為重,方能凝聚軍心,克敵製勝!”
他一番話引經據典,擲地有聲,直接將矛頭指向了王審知推行的那套量化管理方法和新技術應用,將其上升到了“禮法”、“體統”的高度。帳內一些本就對新技術新方法感到不適或利益受損的將領,臉上露出了讚同或思索的神色。那幾個文吏也紛紛附和,表示軍中文書賬目如今過於繁瑣,強調數字,失了仁恕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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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潮的臉色沉了下來。大戰在即,最忌內部紛擾。鄭玨選擇在這個時機發難,可謂刁鑽。
王審知心中冷笑,果然來了。他知道鄭玨這幾日暗中串聯,必有動作,卻沒料到對方如此直接,在總攻前試圖用“禮法”來否定他的工作,動搖兄長的決心。
就在王潮準備開口嗬斥鄭玨擾亂軍心之時,王審知卻上前一步,搶先行禮,語氣平靜無波:“鄭先生所言,句句引據經典,深諳古禮,弟受益匪淺。”
他先肯定對方,讓鄭玨和眾人都是一愣。
“然,”王審知話鋒一轉,依舊謙遜溫和,“弟竊以為,古聖先賢製禮作樂,定章立製,其核心無非是為了‘安邦定國,利民惠民’。昔日孫子練兵,亦重‘分數’、‘形名’,此莫非不是數目字管理?諸葛亮製木牛流馬,節省民力,以供軍資,此莫非不是器物流通?皆是為了更好地達成目標。”
他不直接反駁鄭玨的“禮”,而是用更高層麵的“目標”和更古老的先賢實例來化解。
“如今我軍困於城下,糧草不繼,士卒疲憊。”王審知看向王潮和眾將,聲音清晰起來,“若無一清晰賬目,何以知糧草還能支撐幾日?何以公平分配,避免餓殍遍地、軍心渙散?若無改良器械,何以節省人力,讓更多士卒養精蓄銳,而非浪費在搬運途中?若無昨夜佯攻疲敵,何以知北城牆低矮陳舊、守軍調度遲緩,為我軍今日總攻指明重點?”
他每問一句,帳內便安靜一分。這些都是實實在在擺在眼前的問題。王潮的目光變得深邃起來。
“鄭先生憂心軍心體統,乃老成謀國之言。”王審知再次對鄭玨拱手,姿態放得極低,“然弟以為,最大的體統,乃是讓我軍將士吃飽飯、少傷亡、打勝仗!最大的禮法,乃是早日攻克南劍州,平定亂局,使百姓安居,重現太平!凡有益於此目標者,無論古法新策,皆可為我所用;凡無益甚至有害者,無論聽起來多麼冠冕堂皇,皆需慎重。此乃弟一點淺見,還請鄭先生與諸位將軍斧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