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劍州城破的硝煙尚未完全散去,空氣中混雜著血腥、焦糊和一種劫後餘生的怪異沉寂。王潮的王旗雖已插上城頭,但征服遠未結束。街道上瓦礫遍布,偶爾可見倒伏的屍體和丟棄的兵刃。門窗緊閉,偶爾有驚恐的眼睛從縫隙中窺視著街上巡邏的王氏士兵。勝利的歡呼早已過去,取而代之的是接管城池的千頭萬緒和沉重壓力。
王審知行走在略顯空曠的街道上,腳下踩著碎石和灰燼。他並未沉浸在破城的喜悅中,眉頭反而鎖得更緊。兄長王潮此刻正忙於接收府庫、審訊俘虜、彈壓殘敵,這些是主帥之責。而他,則更關心那些看不見的危機——瘟疫、饑荒、以及人心浮動可能引發的新的動蕩。
“阿福,吩咐下去,讓軍醫營立刻分出一半人手,組織城內尚存的郎中,按照我們軍中的那套法子,優先處理屍體,清理汙穢,標記並隔離水源。還有,統計城內還有多少存糧,多少百姓斷炊。”王審知語速很快,指示清晰。破城之後的防疫和賑濟,是比戰鬥更緊迫的戰爭。
“是,三郎!”阿福應聲,卻又遲疑了一下,低聲道:“可是…鄭先生那邊,剛才派人來說,既已克城,當先設壇祭祀,告慰天地祖宗,安定人心,這些瑣事…是否可稍後再…”
王審知腳步一頓,心中了然。鄭玨果然又跳出來了。用“禮法”和“祭祀”這等冠冕堂皇的理由,來阻撓最緊迫的實際工作。
“回複鄭先生,”王審知語氣平靜,卻不容置疑,“《禮記》有雲:‘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眼下百姓所惡者,疫病與饑饉;所好者,活命與安寧。告慰天地,莫若儘快讓生者免於病餓;安定人心,莫若讓他們看到實實在在的活路。祭祀之事,待秩序稍定,必當隆重舉行。此刻,還請鄭先生安撫城內士子文人,讓他們協助張貼安民告示,宣講我軍政策,這才是真正有助於安定人心。”
阿福眼睛一亮,立刻領會:“明白了!我這就去回話,保證說得客客氣氣,又讓他沒法反駁!”
打發了阿福,王審知繼續巡視。他看到一隊士兵正粗暴地從一戶居民家中抬出一具屍體,那家老幼哭喊著阻攔,場麵混亂。
“住手!”王審知喝道,“為何如此行事?”
帶隊什長見是王審知,連忙行禮:“參軍,按令清理屍首,防止疫病,這家刁民不讓!”
王審知看向那家瑟瑟發抖、滿麵淚痕的老小,放緩了語氣:“老丈,屍首久留,確易滋生疫病,非但你家難保,四鄰也要受累。我軍並非要褻瀆死者,而是要將屍首統一運往城外,深埋立碑,令其入土為安。事後,還會發放些糧食作為補償。你看可好?”
他言辭懇切,又許以實惠,那家老人看了看王審知身後的士兵,又看了看哭泣的家人,最終顫抖著點了點頭。
王審知又對那什長道:“執行軍令也要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我等是來安民,非來擾民。若遇阻撓,多些耐心勸導,不可一味動粗,寒了民心。”
“是…是,參軍!”什長麵露愧色,連忙讓士兵動作輕緩些。
處理完這事,王審知心情並未輕鬆。他意識到,光有好的政策和措施還不夠,必須有可靠的人去執行,否則好事也能辦成壞事。基層軍官的素質和意識,至關重要。
然而,更大的暗流,正在他視線之外湧動。
原王緒軍中的一些中高層軍官,此刻正聚集在一處較為完好的宅院裡。這些人大多對王氏兄弟,尤其是對王審知的那套“新法”心懷不滿。王緒倒台,他們雖暫時臣服,但心中積怨未消。
“哼!看到了嗎?進城第一件事,不是論功行賞,不是尊禮祭祀,竟是去掏茅坑、搬死人!成何體統!”一個滿臉虯髯的軍官灌了一口酒,憤憤不平道。他是原王緒麾下的一個營指揮使,姓雷。
“還有那什麼定量配給!老子手下弟兄拚死攻城,現在倒好,吃飯還要按人頭算,多一點都不行!哪朝哪代的規矩!”另一個瘦高個軍官接口,他是管糧秣的,往日裡油水頗豐,如今被卡得死死。
“都是那個王三郎搞出來的鬼名堂!讀了幾本破書,就真當自己是什麼神仙下凡了?防疫、造車、現在還要管老子怎麼吃飯!我看大帥就是太縱容他這個弟弟了!”
“聽說他還想把城裡那些窮酸匠戶和流民都組織起來,搞什麼‘生產’?我呸!當兵吃糧,天經地義!搞這些,豈不是要把我們和那些賤民混為一談?”
不滿的情緒在酒精和失意的催化下迅速蔓延。他們懷念王緒時代那種雖然混亂但更有“油水”和“自由”的日子,恐懼和抗拒王氏兄弟帶來的新秩序,尤其憎恨那個不斷推出新規矩、打破他們舒適區的王審知。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雷指揮使猛地將酒碗頓在桌上,“大帥被那小子蠱惑,我等若再不發聲,日後還有我等立足之地嗎?”
“可…可大帥如今威望正盛,又能如何?”有人擔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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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著自然不行。”一個一直沉默的陰鷙軍官緩緩開口,他是原王緒的親信之一,頗有心計,“但彆忘了,這南劍州剛下,城內城外,不安定的因素多的是。流民、潰兵、還有對廖彥若死忠的…若此時出點亂子,比如糧倉被燒,或者哪位重要人物遇襲…而恰好,負責這些的,是那位‘巧思’參軍…你們說,大帥還會那麼信任他嗎?”
屋內頓時安靜下來,眾人麵麵相覷,眼中閃爍著複雜的光芒。這是一個極其危險的提議,但也是一個極具誘惑力的想法。
“此事…需從長計議,務必謹慎…”陰鷙軍官壓低聲音,幾人湊得更近,密語起來。
這股針對王審知,甚至試圖通過製造混亂來打擊王氏兄弟統治的暗流,悄然成形,並開始尋找發難的機會。
王審知對此並非毫無察覺。他通過李尤、張渠等忠誠部下,也隱約聽到一些軍中舊人的怨言。但他此刻的主要精力,不得不放在迫在眉睫的民生問題上。
他在臨時征用的原刺史府一角設立了辦公處,處理如雪片般飛來的問題:哪裡又發現了屍體需要清理,哪個坊市出現了痢疾症狀需要隔離,糧倉清查結果如何,如何分配有限的存糧…
趙革也被他請了過來,不是打造軍械,而是研究如何利用城中搜集到的材料,儘快製作更多獨輪車和簡易工具,用於清運垃圾和運輸物資。
“參軍,您要的南劍州及周邊地圖,還有曆年戶籍、田畝賬冊,能找到的都在這裡了。”一個文吏吃力地抱著一大摞竹簡和幾張泛黃的羊皮紙進來。
“有勞了。”王審知接過地圖,迫不及待地在案上鋪開。他的目光越過南劍州城牆,投向周邊廣闊的鄉村田野。城中存糧有限,若要真正安定人心,必須儘快恢複生產,而春耕時機稍縱即逝。
他仔細研究著水道、田地分布,腦中飛速盤算著如何組織流民返鄉耕種,如何分配土地,如何提供種子農具…他甚至想到了是否可以小範圍推廣那還在試驗階段的曲轅犁…
就在這時,阿福急匆匆跑了進來,臉色不太好看:“三郎,鄭先生又來了,還帶著幾個本地的老學究,說…說一定要見您,議論‘正經大事’。”
王審知揉了揉眉心,知道麻煩又上門了。他大概能猜到鄭玨要“議論”什麼——無非是催促確立典儀禮法、恢複舊製、排斥“雜學”之類。
“請他們到偏廳稍候,我馬上就來。”王審知吩咐道,同時快速地將地圖和幾份關鍵數據報表卷起,遞給阿福,“這個收好,尤其這幅地圖,至關重要。”
整理了一下衣冠,王審知深吸一口氣,走向偏廳。他知道,與鄭玨的又一場“交鋒”無可避免。這位老夫子代表著一種強大的傳統力量,無法忽視,更不能簡單粗暴地打壓,必須耐心周旋,巧妙引導。
而他更不知道的是,另一股更加危險的暗流,正在陰影中窺伺,等待著他露出破綻的那一刻。
南劍州雖然攻克,但王審知麵臨的局麵,卻比攻城之前更加複雜、更加凶險。明的敵人已經倒下,暗的較量才剛剛開始。他帶來的那些星火,能否在這片充滿敵意和惰性的土地上形成燎原之勢,遠未可知。
他推開偏廳的門,臉上已恢複平靜,甚至帶著一絲謙和的微笑,迎向鄭玨那嚴肅而不滿的目光。
腳下的路,似乎比那南劍州的城牆更難攀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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