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城的城牆,在夏末的烈陽下呈現出一種被戰火熏燎過的暗沉色調。王氏軍隊的開進,並未遇到預想中慘烈的巷戰。正如王審知所料,在大軍壓境和內部士紳被暗中策反的雙重壓力下,泉州最後一任守將的抵抗意誌很快瓦解,在象征性地抵抗了幾日後,便開城投降。
然而,當王潮、王審知兄弟騎著高頭大馬,率領著軍容嚴整的隊伍踏入這座聞名已久的港口城市時,感受到的並非征服的喜悅,而是一種沉甸甸的複雜情緒。
城市並未遭到嚴重破壞,但街道冷清,市麵蕭條,許多店鋪門窗緊閉。偶爾有百姓從門縫或窗後投來目光,那眼神中混雜著恐懼、好奇、更多的是深深的疑慮和觀望。空氣中彌漫著海風的鹹腥,也夾雜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緊張和壓抑。碼頭上,原本應該桅杆如林、帆影蔽日的景象不再,隻有寥寥一些中小船隻停泊,顯得格外空曠。
這與王審知想象中“市井十洲人”、“漲海聲中萬國商”的繁華泉州相去甚遠。戰爭的陰影雖已散去,但創傷和戒備卻深植於這座城市的肌理之中。
刺史府內,同樣彌漫著一種微妙的氣氛。投降的文官武將們垂手侍立,言辭恭順,姿態謙卑,但那份恭敬之下,卻隱藏著難以磨滅的疏離和審視。他們是在觀察,觀察這些新來的征服者,究竟與舊主有何不同,會帶來怎樣的秩序。
王潮雷厲風行,迅速接管防務,整編降軍,發布安民告示,重申在南劍州行之有效的《勸農令》《興工令》等政策,試圖儘快穩定局麵。
王審知則更關注民生恢複與長期治理。他深知,泉州最大的財富並非府庫中那點有限的存銀,而是其得天獨厚的港口地位和潛在的商業活力,以及周邊肥沃的土地。而要激活這些,首先必須掌握真實的資源底數,尤其是土地人口。
數日後,在王潮的支持下,王審知以“度支司總籌”兼“泉州司馬”的身份,召開了首次泉州政務會議。與會者除了王氏兄弟的核心部將,便是原泉州衙署的主要官員以及幾位在本地極有影響力的豪強士紳代表。
會議伊始,王審知並未急於求成,先是肯定了眾人“順應大勢,保境安民”的功勞,稍作安撫。隨後,他話鋒一轉,切入正題,語氣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認真:
“諸位,泉州新定,百廢待興。欲使民生複蘇,賦稅公平,政令暢通,首要之事,便是厘清本州戶口、田畝之數。舊有冊籍,曆經戰亂,恐有散佚訛誤。本官提議,即日起,由州衙牽頭,各鄉裡配合,重新清丈田畝,核實戶口,重造黃冊。如此,方能精準施政,惠民利國。”
話音剛落,堂內頓時出現了一種詭異的安靜。那些原泉州官吏紛紛眼觀鼻、鼻觀心,不敢輕易表態。幾位豪強代表則交換著意味深長的眼神。
片刻,一位身著錦緞、麵容富態的老者緩緩起身,臉上堆起圓滑的笑容,拱手道:“王司馬心係民生,欲行善政,老朽感佩萬分。”此人便是泉州林氏家族的族長林仁達,林家田產遍布晉江流域,堪稱泉州第一豪強。
他先是捧了一句,隨即話鋒便是一轉:“然則,司馬大人有所不知。泉州近年屢遭兵禍,匪患交織,衙署檔案確有多處損毀遺失,民間田契散亂者更眾。且鄉野之地,宗族聚居,情形複雜,欲要徹底厘清,非一朝一夕之功。依老朽淺見,此事關乎重大,不宜操之過急,當從長計議,緩緩圖之,方不致激起民怨,反誤了司馬安民之本意啊。”
他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表麵上完全是為王審知考慮,體恤民情,怕激起變故,實則核心隻有兩個字——拖延。
“林公所言極是!”另一位豪強立刻附和,“清丈田畝,牽涉甚廣,若無萬全準備,恐生事端。不如待秋收之後,民情稍安,再行商議?”
“正是此理!倉促行事,若胥吏借此滋擾鄉裡,反而不好……”
幾人一唱一和,瞬間將“立即清查”的建議,拖入了“從長計議”的泥潭之中。他們深諳此道,用拖延戰術來消解任何可能損害他們利益的新政。隻要拖下去,拖到新官上任的三把火燒完,拖到世事再有變化,很多事就不了了之了。
王審知安靜地聽著,臉上依舊保持著淡淡的微笑,心中卻已明鏡似的。他早已料到會遇到阻力,卻沒想到對方的反應如此迅速、老辣且默契,幾乎形成了統一的防線。這些地方豪強,盤根錯節,掌握著大量的土地、人口和地方話語權,甚至能影響胥吏的執行力。他們才是泉州真正的地頭蛇,比明麵上的投降官員更難對付。
王潮的眉頭皺了起來,顯然對這種軟綿綿的抵抗十分不滿,但他剛入主泉州,也不好立刻對這些表麵順從的地方勢力動粗。
王審知輕輕抬手,止住了幾位還想幫腔的己方將領。他目光平靜地看向林仁達,語氣依舊溫和:“林公及諸位顧慮,確有道理。民生初定,確不宜大興土木般擾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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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仁達等人臉上剛露出一絲得色,卻聽王審知繼續道:“然,戶口田畝乃政事之本,亦不可久拖不決。這樣如何?”
他略作沉吟,仿佛在認真考慮對方的意見:“大規模清丈或可暫緩。但州府需對情況有所掌握,方可施策。不如先做兩件事:其一,請州衙戶曹,儘可能整理舊有冊籍,無論完整與否,三日內呈報度支司。其二,請諸位鄉賢表率,可否先將各自族中大致田畝數目、佃戶人口,做個粗略報備,以為參考?如此,既不擾民,亦能讓州府心中有數,利於後續安民施策。諸位意下如何?”
他退了一步,不再強求立即全麵清丈,而是提出了一個“整理舊檔”和“自願報備”的折中方案,語氣謙和,甚至帶著商量的口吻,給足了對方麵子。
林仁達等人一愣,沒想到王審知如此輕易就退讓了,還把他們捧到了“鄉賢表率”的位置上。若再斷然拒絕,就顯得太不識抬舉,公然對抗了。
林仁達老奸巨猾,立刻笑道:“司馬大人體恤下情,老朽感激。整理舊籍,份內之事,老夫這就督促戶曹辦理。至於各家田畝人丁,情形不一,恐難一時厘清,待老朽回去與族人商議,儘力而為,儘力而為。”
依舊是拖字訣,但語氣緩和了許多,至少表麵答應了督促整理舊籍。
王審知也不逼迫,微笑點頭:“有勞林公了。”
首次政務會議,就在這種看似和諧、實則暗流湧動的氛圍中結束了。
會後,王潮屏退左右,麵色不豫:“明遠,何必對他們如此客氣?這些老滑頭,分明是故意拖延!”
王審知為兄長斟上一杯茶,平靜道:“兄長,強龍不壓地頭蛇。我等初來乍到,根基未穩,不宜立刻與這些豪強撕破臉。他們樹大根深,逼得太急,反而可能抱團反彈,暗中使絆子,於我治理泉州大大不利。”
“難道就任由他們糊弄過去?”
“自然不會。”王審知眼中閃過一絲銳光,“我讓他們整理舊籍,便是第一步。舊籍縱然殘缺,也能看出大概框架和貓膩所在。讓他們自行報備,更是試探。誰配合,誰敷衍,誰抗拒,一目了然。這本身就是在甄彆敵友。”
他走到窗前,望著泉州略顯空曠的街道:“治理此地,與南劍州不同。南劍州經我們一手平定,可破舊立新。泉州乃富庶舊地,盤根錯節,需剛柔並濟,步步為營。土地清查之事,遲早要做,但需講究方法。或許…不必全靠州衙胥吏。”
王潮挑眉:“哦?你有何計?”
“兄長可知,為何曆代土地清查,往往困難重重,甚至半途而廢?”王審知分析道,“隻因胥吏下鄉,往往被豪強收買,或畏懼其勢,陽奉陰違,甚至與之勾結,欺上瞞下。我們或許,可以借助另一股力量。”
“什麼力量?”
“流民,和佃戶。”王審知緩緩道,“豪強隱瞞田畝,侵吞公田,受害最深者,除了官府,便是無地少地的流民和依附豪強的佃戶。若我能頒布法令,鼓勵墾荒,承認墾荒者之地權,並許諾,若能檢舉豪強隱瞞田畝、欺壓佃戶之實據,經查證屬實,便可獲得部分被隱瞞田地的永佃權,甚至低價購買之權。兄長以為,會如何?”
王潮眼中一亮:“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如此,便可從內部瓦解豪強勢力的根基!隻是…此舉是否太過激烈?恐引動蕩。”
“所以,不能急於求成。”王審知成竹在胸,“可先選擇一兩處豪強勢力較弱或民怨較深的區域試行。同時,需派可靠之人,暗中保護檢舉者,確保法令能落到實處。此事,需周密安排,緩緩圖之。”
兄弟二人又商議良久,定下了“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策略。明麵上,州府采納“從長計議”的建議,隻是整理舊籍,並不急於大規模清丈,以安撫豪強。暗地裡,則開始籌備試行新政,並利用度支司的職能,從賦稅征收、市場管理等方麵,慢慢滲透,收集信息,尋找突破口。
王審知道,奪取泉州,隻是邁出了第一步。真正艱難的,是如何打破舊秩序的壁壘,在這片富庶而複雜的土地上,建立起新的、更有效、更公平的規則。
這注定是一場無聲的戰爭,比拚的是智慧、耐心和意誌。
他走出刺史府,海風拂麵,帶來了遠方海洋的氣息。那是充滿未知、機遇與挑戰的氣息。泉州,這個新的起點,已然立下了它的壁壘。
而他,已然找到了叩關的第一把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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