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去秋來,時光在泉州這片飽經風霜又孕育新機的土地上悄然流轉。城外那兩塊備受矚目的“試驗田”,已然從初時的嫩綠秧苗,抽長為一片茂密金黃、沉甸甸壓彎了稻穗的海洋。海風吹過,稻浪翻滾,沙沙作響,仿佛在低聲訴說著一個即將揭曉的秘密。
整個夏天,石伯幾乎將家安在了田埂上。他對兩塊田的照料可謂傾注了全部心血,真正做到了王審知要求的“一模一樣”。澆水、除草、驅蟲,他甚至固執地用同一根扁擔挑水,確保兩邊的水量都不多不少。內心的天平,卻始終在“祖宗之法”的敬畏與對“司馬大人”那匪夷所思之舉的隱約期待間搖擺不定。他常常蹲在田邊,眯著老眼,仔細比較著兩塊田的稻株——似乎,用了堆肥的那一塊,稻稈更粗壯些,穗頭也更長更密些?他不敢確定,生怕是自己的錯覺。
城內的目光,也從未真正離開過這兩塊田。茶樓酒肆裡,時不時還有人拿“穢物肥田”的賭約打趣,但語氣已不似當初那般全然的嘲諷,多了幾分探究和等待。鄭玨學社的士子們,依舊堅持“王道不涉汙穢”的論調,但私下裡,也有人忍不住差遣書童或家仆,遠遠地去田邊望上一眼,回來描述那“似乎並無不同,甚至……更顯精神”的稻子。
王審知期間又去過數次,但他隻是遠遠觀望,詢問石伯情況,並未再下田插手。他深知,過度關注反而會帶來壓力,此刻最重要的是讓作物自然生長,讓事實本身說話。他將更多的精力投向了港口的擴建、水營的籌建以及與阿卜杜拉越來越深入的貿易談判上。但阿福注意到,每次路過城外,大人的目光總會不由自主地飄向那一片金黃的方向。
終於,秋分已過,稻穀徹底成熟,進入了最適宜的收割時節。
這一日,天高雲淡,風清氣爽。王審知特意換上了一身簡便的常服,帶著陳褚、度支司官員、格物堂的幾位匠師,並邀請了泉州衙署內幾乎所有品級的官員——包括那些麵色複雜、頗不情願的舊吏,浩浩蕩蕩地來到了試驗田邊。
消息早已傳開,田埂四周,早已被聞訊趕來的百姓圍得水泄不通。農夫、工匠、商販、甚至還有不少膽大的婦孺,都伸長了脖子,翹首以盼。人群中,赫然可見以林仁達為首的幾位豪強代表,以及幾位“正理學社”的士子,他們站在稍遠一些的地方,表情矜持而冷淡,仿佛隻是來看一場與己無關的熱鬨。鄭玨本人並未親至,但其態度,已由他的門生代表無疑。
王審知環視一周,目光平靜。他看向緊張得雙手不停搓揉的石伯,溫和地問道:“石伯,可以開始了嗎?”
石伯深吸一口氣,重重點頭:“回大人,可以了!兩塊田的稻子,都熟透了!”
“好!”王審知朗聲道,“為示公正,請諸位共同監督。從收割、脫粒到稱重,全過程公開。陳先生,你帶人負責記錄。度支司,準備好量具。”
他指了指身後帶來的十幾名軍中士卒:“這些軍士,負責收割和出力氣的活。石伯,你在旁指導,確保顆粒歸倉。”
命令下達,軍士們立刻下田,分成兩組,同時開始收割兩塊相鄰的稻田。鋒利的鐮刀劃過,金黃的稻稈成片倒下,發出唰唰的聲響。汗水很快浸濕了他們的衣背,但圍觀眾人的注意力全都聚焦在那不斷擴大的空地上,和越堆越高的稻捆上。
收割完畢,便是脫粒。臨時架起的打穀桶前,壯實的軍士們奮力摔打著稻穗,金黃的穀粒如雨般濺落,堆積起來。空氣中彌漫著新稻特有的清香。
整個過程,無數雙眼睛死死盯著,尤其是那幾位學社的士子和豪強代表,生怕有一絲偏袒或作弊。然而,一切都在陽光下進行,公開透明,無可指摘。
終於,到了最激動人心的稱重環節。兩個特製的大鬥擺放在田埂中央,所有打下的穀粒被分彆裝入麻袋,然後一鬥一鬥地過稱。
“古法肥田,第一鬥,滿!”司鬥官高聲唱喏,陳褚身邊的書記官迅速記錄。
“堆肥田,第一鬥,滿!”
……
一鬥,兩鬥,三鬥……
隨著稱量的進行,人群開始出現細微的騷動。
因為肉眼可見,來自堆肥田的麻袋,似乎……消耗得更慢?而旁邊代表堆肥田產量的穀堆,增長的速度明顯更快,那座小小的金山,比另一座更為龐大、更為耀眼!
石伯的眼睛越瞪越大,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他死死攥著拳頭,指甲幾乎掐進掌心。
負責稱重的度支司官員額頭冒汗,反複校驗著量鬥的公平,動作愈發謹慎。
林仁達等人的臉色漸漸變得凝重,不再交頭接耳,隻是沉默地看著。
那幾位學社士子,臉上矜持的冷笑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絲難以置信的蒼白。
終於,最後一鬥穀粒倒入。
書記官飛快地計算著,然後將最終的數字呈給陳褚。陳褚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聲音中的激動,走到王審知身邊,低聲稟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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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審知臉上波瀾不驚,他微微點頭,向前一步,目光掃過鴉雀無聲的現場,清晰而平穩地宣布:
“經現場收割、脫粒、稱重,兩塊試驗田,麵積均為半畝。”
“施用傳統古法肥料之田,實收稻穀……一石一鬥五升!”這個數字略高於當地平均畝產,顯示石伯耕種技藝確實精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