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肥試驗田的巨大成功,如同在泉州沉悶的輿論湖麵上投下了一塊巨石,激起的波瀾遠超王審知最初的預期。“畝產三石六”這個近乎神話的數字,伴隨著石伯那捧金燦燦、飽滿滿的穀粒,以驚人的速度傳遍了城鄉角落。格物堂的門檻幾乎被踏破,不再是好奇的觀望者,而是真正渴望學習技術的農夫。原本對“穢物”避之唯恐不及的人們,如今看待那些發酵中的堆肥堆,眼神裡都帶上了幾分探究和熱切。
王審知趁熱打鐵,讓格物堂編寫了通俗易懂的《堆肥簡要法》,由識字的吏員下到各鄉裡宣講示範。同時,度支司出台鼓勵政策,凡按法堆肥、並報備核查成功的農戶,可減免部分來年農具租賃費用。一時間,泉州城外隨處可見大大小小的肥堆,空氣中彌漫的不再是純粹的嫌棄,而混雜了一種對於豐收的期盼。
鄭玨及其學社遭遇了重挫。他們無法否認那實實在在的產量,隻能轉而更加激烈地抨擊王審知“重利輕義”、“引導百姓舍本逐末”,試圖將爭論拉回抽象的“義利之辨”戰場,但聲音已然微弱了許多,甚至在士林內部,也開始出現不同的聲音,質疑一味排斥“器用”是否真的合乎聖人所言的“厚生”之本。
王審知無暇過多沉浸在農業改革的勝利中。他的目光,早已投向了那碧波萬頃的海洋。泉州的複興,乃至未來的強盛,絕不能僅僅依賴於土地的精耕細作,更在於重啟那通往世界的海上貿易之路。港口設施的修繕、水營戰船的建造、貿易規章的製定……千頭萬緒,都需他統籌規劃。
就在這忙碌的間隙,一名親衛匆匆來報,臉上帶著幾分驚奇:“大人,港口來了一支番邦船隊,規模不小!為首的商人自稱來自大食阿拉伯),名叫阿卜杜拉,說是……說是應您之邀而來?”
王審知聞言,眼中驟然爆發出驚喜的光芒!阿卜杜拉!他幾乎快要忘記,在剛入主泉州、百廢待興之時,他曾通過一些僥幸未被戰火完全摧毀的舊有海商關係網絡,向南海方向派出了數支攜帶信物的試探性小船隊,試圖重新連接與外界的貿易線路。信中,他大致描述了泉州易主、渴望重啟貿易的意願,並附上了一些恢複生產的瓷器、絲綢小樣。這原本隻是廣撒網的嘗試,並未指望立刻有回音,沒想到……
“快請!不,我親自去港口迎接!”王審知立刻放下手頭公務,喚上陳褚和幾名通曉番語的胥吏,翻身上馬,直奔港口而去。
如今的泉州港,雖遠未恢複鼎盛時期的“梯航萬國”盛況,但經過初步清理和修繕,已不再是往日死氣沉沉的模樣。幾艘新下水的巡邏戰船停泊在側,碼頭上工人往來,正在加固棧橋,裝卸建材。
而當王審知趕到時,立刻被港外海麵上的景象所吸引。五艘巨大的阿拉伯三角帆船dhos)正緩緩駛入港灣,其造型與中式福船迥然不同:高聳的桅杆、巨大的三角帆、曲線優美的船身,充滿了異域風情。船體曆經風浪,顯得有些滄桑,但依舊顯得雄偉而神秘。
碼頭上早已擠滿了看熱鬨的泉州百姓,他們指著那奇特的船隻和船上那些深目高鼻、纏著頭巾、穿著長袍的異邦水手,議論紛紛,臉上充滿了驚奇、警惕,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好奇。
最大的那艘帆船緩緩靠岸,跳板放下。一名中年男子率先走下船來。他身著潔白的阿拉伯長袍t)固定。他麵容輪廓深邃,鼻梁高挺,一部修剪整齊的絡腮胡,眼神銳利而精明,嘴角帶著商人特有的圓滑笑容。他的身後,跟著幾名顯然是保鏢的壯碩仆從,以及捧著賬冊和禮盒的隨從。
此人正是阿卜杜拉·本·哈桑abduahbinhassan),一位常年往來於印度洋與南海之間的阿拉伯大商人。
王審知快步迎上前去。阿卜杜拉的目光也立刻鎖定了他。儘管王審知穿著並不華麗,隻是尋常的官員常服,但他沉穩的氣度、周圍人對他恭敬的態度,立刻讓阿卜杜拉判斷出他的身份。
“尊敬的城主大人?”阿卜杜拉用略帶口音但十分流利的漢語試探著問道,同時右手撫胸,微微躬身,行了一個優雅的阿拉伯禮節。
“正是本王。歡迎你,遠道而來的朋友,阿卜杜拉先生。”王審知微笑著還了一個唐禮,語氣熱情而真誠,“沒想到我的信竟真的能抵達遠方,更沒想到閣下如此迅速便蒞臨泉州,真是令我處蓬蓽生輝。”
“您的信件和禮物,由勇敢的使者送到了蘇哈爾sohar)。”阿卜杜拉笑道,他的漢語雖然腔調奇特,但用詞相當準確,“看到那些精美的瓷器和絲綢,我就知道,古老的泉州正在一位新主人的帶領下複蘇。商人的嗅覺總是追逐著機遇之風,所以我便迫不及待地來了,希望能成為您重啟偉大航路的第一位夥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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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的對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百姓們看著他們的司馬大人與這相貌奇特的番商侃侃而談,絲毫不落下風,甚至顯得頗為熟稔,都不禁嘖嘖稱奇。陳褚在一旁仔細聽著,暗自佩服大人竟似乎對海外風情也有所了解。
王審知將阿卜杜拉請到港口附近一間剛剛收拾出來的、臨時充當會客室的官廨中。侍從奉上熱茶和本地點心。
阿卜杜拉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室內簡潔卻實用的布置,目光最後落在王審知身上,直言不諱:“大人,恕我直言,如今的泉州與我記憶中那個帆檣如林、貨積如山的巨港相比,確實……清減了許多。但我一路行來,見碼頭正在修繕,道路平整,民心似乎也漸穩,尤其是……”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精明,“我進城時,聽聞了一件奇事,關於大人您用一種奇妙的方法,讓土地的產出翻倍?”
王審知心中一動,沒想到消息傳得如此之快,他淡然一笑:“不過是格物窮理,因地製宜的一些嘗試罷了,讓閣下見笑。”
“不不不,這絕非笑話!”阿卜杜拉身體微微前傾,顯示出極大的興趣,“增產糧食,在任何地方、任何國度,都是了不起的偉績!這讓我對與您的合作,更加充滿信心。”
寒暄過後,雙方迅速切入正題。阿卜杜拉展示了帶來的樣品:色彩絢爛的波斯地毯、晶瑩剔透的玻璃器皿、一些奇異的香料和藥材,還有幾把裝飾華麗的大馬士革彎刀。而王審知則讓陳褚拿出了早已準備好的、格物堂指導下燒製出的新瓷器樣品胎質更白更堅,釉色更加清亮)、改良織機織出的絲綢錦緞,以及一些其他手工業產品。
阿卜杜拉仔細驗看這些貨物,尤其是瓷器和絲綢,眼中驚喜連連:“好!非常好!雖然規模產量還需提升,但這品質,已絲毫不遜色於過去,甚至在某些方麵更有新意!隻要能量產,運往天竺印度)、波斯乃至大食阿拉伯),必定獲利豐厚!”
雙方就第一批貿易貨物的種類、數量、價格、支付方式部分用金銀,部分以貨易貨)進行了深入的磋商。王審知展現出的對貿易流程的理解和對利益的精準把握,讓阿卜杜拉這個老江湖都暗自驚訝,這位年輕的統治者完全不像他印象中那些要麼傲慢、要麼對商業一竅不通的中國官員。
正事談得差不多,氣氛越發融洽。阿卜杜拉仿佛不經意地說道:“尊敬的大人,您對農業的重視啟發了我。此次前來,除了這些貨物,我還為您帶來了一份特殊的禮物,或許比這些珠寶香料更有價值。”
他拍了拍手,一名仆從小心翼翼地捧上一個用油布包裹的長條狀物品。
阿卜杜拉親自接過,解開油布,裡麵是幾個細長的竹筒。他打開其中一個竹筒的塞子,將裡麵的東西輕輕倒在桌上的白絹上——那是一種細長、顏色略顯暗紅、顆粒不及本地稻穀飽滿的稻種。
“這是?”王審知疑惑地問道。pa,位於今越南中南部)換來的稻種。”阿卜杜拉介紹道,語氣中帶著一絲推崇,“此稻與我們常見的不同,生長期極短,且耐旱、耐澇,適應性強。在占城那邊,一年甚至可收兩至三季。雖然口感或許略遜於貴地的精米,但以其產量和適應性,或可在貴地荒歉之時,或新墾之地,發揮奇效。我稱之為‘急充之糧’。”
占城稻!
王審知的心臟猛地一跳!他腦中瞬間閃過關於這種著名稻種的曆史記憶:它正是在唐宋時期引入中國,對南方水稻產量的提升和農業經濟的發展產生了革命性的影響!他沒想到,這個機會竟然就這樣提前出現在了自己麵前!
他強壓下心中的激動,小心翼翼地撚起幾粒占城稻種,仔細觀看。它們的形狀確實與本地稻種不同,蘊含著一種頑強的生命力。
“占城稻……一年兩到三熟……”王審知喃喃自語,眼中閃爍著銳利的光芒。他立刻意識到了這種稻種的巨大戰略價值:不僅可以大幅增加糧食總產量,更能靈活應對水旱災害,甚至在條件較差的邊角地、新墾地種植,極大地增強糧食安全的韌性。
“阿卜杜拉先生,這份禮物,太珍貴了!遠比那些珠寶更得我心!”王審知由衷地說道,語氣中的喜悅毫不掩飾,“此稻種若真能適應泉州水土,閣下便是為萬千生民立下了大功德!”
阿卜杜拉見王審知如此識貨,也是開懷大笑:“大人喜歡便好!商人逐利,亦願見互利共贏。若此稻種能在貴地繁盛,將來糧食豐足,也能產出更多瓷器絲綢與我交易,豈不美哉?”
兩人相視而笑,一種基於相互尊重和利益共贏的默契悄然建立。
王審知當即下令,將這些珍貴的占城稻種交給格物堂農科,選擇最好的水田,由最老到的農人石伯主動請纓),用最精細的堆肥,立即著手進行小範圍的試種,並詳細記錄其生長習性、適應情況和最終產量。
他拿著那細長的稻種,仿佛握住了一把開啟農業新紀元的鑰匙。
然而,他同樣清楚,這來自“蠻夷之地”的稻種,一旦推廣,必將再次引爆與鄭玨等保守勢力的激烈衝突。
“華夷之辨”與“實用之利”的又一場風暴,已在海風的吹送下,悄然迫近。但王審知的眼中,隻有堅定與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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