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樓酒肆間的“科普”小劇場,如同涓涓細流,持續不斷地滋潤著泉州民間的土壤,悄然改變著普通百姓對王審知及其新政的觀感。然而,對於真正能影響地方治理格局的士人階層,尤其是那些秉持傳統儒家理念、講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讀書人而言,這種市井故事固然新鮮,卻終究難登大雅之堂,不足以真正撼動他們根深蒂固的觀念。
真正的轉變,往往需要更具衝擊力、更關乎生死存亡的現實錘擊。
暮春時節,天氣轉暖,萬物滋長,卻也帶來了時疫流行的風險。一場突如其來的“癘氣”很可能是一場霍亂或痢疾疫情)悄然在泉州城內及周邊村落蔓延開來。起初隻是零星的嘔吐、腹瀉、發熱病例,並未引起太多注意。但很快,發病者迅速增多,症狀加劇,尤其是城西人口密集的貧民區和流民聚集點,開始出現死亡病例。
恐慌如同無形的瘟疫,以比病菌更快的速度迅速擴散。民間謠言四起,有的說是觸怒了瘟神,有的說是水源被投了毒,更有甚者,暗中將矛頭指向王審知,說是他引入“蠻夷之物”、推行“汙穢之法”,招致了天譴!
“正理學社”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鄭玨的門生們四處散播言論,將疫情與王審知的“離經叛道”直接掛鉤,聲稱唯有“沐浴更衣,齋戒禱告,祈求上天寬恕”,並立即停止所有“悖逆天道”的新政,方能平息天怒。
城內一時間人心惶惶。許多百姓病急亂投醫,紛紛去寺廟道觀求取符水,請來巫祝跳神驅邪,香火錢花費無數,病情卻絲毫未見好轉,反而因聚集和飲用不潔“聖水”而加劇了傳播。
麵對日益嚴峻的疫情,王審知表現得異常冷靜和果斷。他深知,這不僅是民生危機,更是一場關乎他執政合法性的輿論戰。他必須用最有效的方式控製住疫情,用事實徹底粉碎那些inking疫情與他政策的荒謬言論。
他立刻召集了陳褚、格物堂醫科的人員主要是幾位經驗豐富、對王審知理念較為認同的老軍醫和郎中醫師),以及負責城內治安和衛生的胥吏。
會議上,沒有空泛的討論和祈禱,王審知直接下達了一係列基於現代防疫理念、卻又儘量貼合當下條件的指令:
一、強製隔離:立即將已發病者集中遷移至城外事先準備好的、遠離水源的廢棄營區臨時癘人所),派兵看守,禁止無關人員靠近。其家人及密切接觸者,需居家觀察,不得隨意出入。
二、水源管控:派專人監督所有水井,加蓋防護,嚴禁直接飲用生水。組織人手每日向各坊市定點供應煮沸後冷卻的開水,並嚴令必須飲用開水。
三、環境消毒:在全城範圍內,尤其是病患居住過、經過的區域,大規模潑灑石灰水進行消毒。清理溝渠垃圾,嚴禁隨地便溺。
四、統一用藥:由格物堂醫科牽頭,根據有限的中醫知識和對病情的判斷,確定幾款具有清熱、解毒、止瀉功效的常用藥材如黃連、黃芩、葛根等),由官府統一采購、煎製湯藥,免費分發給患者和疑似病例。
五、信息透明:每日張貼疫情公告,公布新增、死亡、治愈人數以穩定人心,避免謠言),並明確宣傳防疫措施,解釋煮沸飲水和石灰消毒的原理用百姓能理解的“驅邪避穢”、“高溫殺毒”等說法)。
命令一下,整個泉州官府機器被強行動員起來。然而,在執行過程中,遇到了巨大的阻力,尤其是來自民間的恐懼和不理解。
“隔離?那不是讓病人去等死嗎?造孽啊!”
“喝開水?多費柴火!祖祖輩輩都喝生水,也沒見怎麼樣!”
“灑石灰?那是蓋房子用的,怎麼能到處灑?壞了風水怎麼辦!”
“官府的藥?能吃嗎?彆是毒藥吧!”
負責執行命令的胥吏和軍士們,不僅辛苦,還常常遭到謾罵和抵製,工作進展緩慢,疫情有進一步擴大的趨勢。
就在這關鍵時刻,一個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身影站了出來——陳褚。
這位原本對“格物”、“奇巧”深懷疑慮的傳統儒生,此刻內心正經曆著前所未有的激烈鬥爭。他親眼看到了疫情的慘狀,也聽到了鄭玨學派將疫情歸咎於王審知的言論。起初,他內心是偏向於後者的,甚至也隱隱覺得或是“天譴”。
但是,當他看到王審知下達的那些冷靜甚至顯得有些“冷酷”的命令時,當他看到格物堂的醫官們並非裝神弄鬼,而是認真討論病情、查驗藥方時,當他看到胥吏們冒著被感染的風險去執行任務時……他內心深處那屬於儒者的“仁民愛物”之心被觸動了。
更重要的是,王審知在下達命令時,並非一味強製,而是儘量向他們解釋其中的道理:“煮沸能殺滅水中微小的毒蟲”、“石灰性烈,可克製穢氣”、“隔離非為棄之,實為保護更多健康之人”……這些解釋,雖然依舊樸素,卻蘊含著一種令人信服的理性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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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邊是求神問卜、符水巫祝的無效和混亂,另一邊是井然有序、有理有據的防疫措施。陳褚的理智和良知,讓他無法再簡單地站在鄭玨那一邊。
終於,在一次前往疫情最嚴重的城西區督促防疫時,陳褚看到一名老軍醫,不顧家屬的哭喊阻攔,強行將一名已奄奄一息的病患抬上送往癘人所的板車。家屬跪地哭罵軍醫冷血無情,那老軍醫卻紅著眼眶吼道:“把他留在這裡,你們全家乃至左鄰右舍都得死!抬走,他或許還有一線生機,至少能保住你們!”
那一刻,陳褚如遭雷擊。他猛然明白了“隔離”二字背後,那沉甸甸的、不得已的犧牲與守護。這與儒家“仁者愛人”的核心,並非背道而馳,而是在極端情況下的艱難踐行!
他不再猶豫。
第二日,陳褚主動求見王審知,神色凝重卻目光堅定:“大人,防疫諸事,千頭萬緒,胥吏百姓多有不解,推行維艱。褚雖不才,願請纓負責城西片區防疫協調之責,並向百姓宣講防疫之理!”
王審知深深看了他一眼,從陳褚眼中看到了某種蛻變的光芒。他點了點頭:“好!有勞陳先生了!非常之時,行非常之法,然亦需輔以耐心教化。先生通曉經典,言語更能深入人心。”
於是,人們看到了一個截然不同的陳褚。他不再是那個隻會埋首故紙堆、清談道理的文弱書生。他穿著簡便的衣物,帶著口罩王審知讓人用多層棉布製作的簡易版本),親自奔走於城西的街巷之間。
他站在臨時搭建的粥棚同時也是開水供應點)前,不再引用聖賢語錄,而是用最樸實的話向惶惑的百姓解釋:“鄉親們,信我一次!這水燒開了,水裡看不見的小毒蟲就燙死了!喝下去就不會肚子疼!這是格物堂老先生們驗證過的道理!”
他監督石灰水的潑灑,麵對質疑風水的老人,他耐心道:“老伯,石灰乃極陽之物,專克陰穢邪氣!灑了它,保家宅安寧,比什麼符咒都管用!”
他甚至親自護送煎好的湯藥,送到隔離區外,交給患者的家人,並詳細告知服用方法和注意事項。
他的身影,他的聲音,他那帶著書卷氣卻又無比堅定的態度,產生了奇效。許多百姓或許聽不懂胥吏的命令,但對這位原本印象中“知書達理”的陳先生,卻多了一份信任。防疫措施的推行,驟然順暢了許多。
陳褚自己也在這個過程中,經受著洗禮。他親眼看到,在嚴格執行開水製度和石灰消毒的區域,新增病例開始顯著下降。他親眼看到,服用了統一湯藥的輕症患者,病情大多得到了控製。他親眼看到,隔離雖然殘酷,卻真的有效遏製了疫情向整個家庭和社區蔓延。
數字是不會騙人的。每日的疫情公告顯示,在采取新式防疫措施後,疫情的蔓延勢頭被硬生生遏製住了,死亡率也開始下降。
當疫情最終在一個多月後被徹底撲滅時,泉州城內外,無人不記得這位奔走在一線的陳先生,更無人能否認那些看似“古怪”的防疫措施所發揮的關鍵作用。
鄭玨學社試圖將功勞歸於“上天垂憐”或“祈禱生效”,但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因為無數雙眼睛都看到了,是煮沸的開水、刺鼻的石灰和嚴格的隔離,真正帶來了生機。
疫情結束後,陳褚瘦了一圈,人也黑了些,但眼神卻格外明亮。他獨自一人來到王審知的辦公廨房,沉默了片刻,然後鄭重地躬身一禮,語氣複雜卻無比真誠:
“大人……往日,是褚迂腐了。”
“直至此次親曆癘氣,褚方知……空談仁義道德,於百姓疾苦並無絲毫益處。”
“而大人所推行之‘格物’之道,雖看似樸拙,甚至……不近人情,卻真能救民於水火,解民於倒懸。”
“褚……心悅誠服。”
他的轉變,並非僅僅源於對王審知個人的佩服,更是源於對一種更務實、更有效、真正能“厚生利民”的治理方式的認同。
王審知扶起他,欣慰道:“陳先生能如此想,實乃泉州百姓之福。格物非是排斥聖賢之道,而是為其提供踐行之器用與路徑。你我攜手,方能使這泉州,真正成為安居樂業之所。”
陳褚的動搖與轉變,像一顆投入士林深潭的石子,其引發的漣漪,遠比市井間的故事更為深遠。它標誌著,王審知的理念,終於開始穿透士大夫階層那堅固的外殼,觸及了其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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