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的陰霾在沸水、石灰與隔離的聯合阻擊下,終於開始緩緩退散。泉州城雖然元氣大傷,但終究避免了最可怕的結局。街市逐漸恢複了往日的喧鬨,隻是人們臉上多了幾分劫後餘生的慶幸與謹慎。
這一日,王審知正在格物堂內,與吳郎中及幾位醫官總結此次防疫的經驗教訓,商討著將那些行之有效的方法編纂成《防疫手冊》,以備不時之需。堂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隻見陳褚站在門口,神色間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似是疲憊,又似是釋然,更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
“陳先生?快請進。”王審知放下手中的文稿,迎了上去,“先生臉色似乎好些了,但還需多休息才是。”
陳褚走進堂內,先是鄭重地向王審知行了一禮,又對吳郎中等人點了點頭。他沒有立刻說話,目光掃過堂內堆積的醫案記錄、石灰包樣本以及畫著供水點分布圖的泉州城防圖,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感慨。
“大人,吳先生,諸位辛苦了。”陳褚的聲音依舊有些沙啞,卻異常清晰,“今日陳某前來,是有一番積壓已久的話,不吐不快。”
王審知示意眾人暫且停下手中工作,溫和道:“先生請講,王某洗耳恭聽。”
陳褚深吸一口氣,仿佛要鼓起巨大的勇氣,他看向王審知,目光坦誠甚至帶著一絲慚愧:“大人,今日之言,並非為表功,實為請罪,亦為明誌。”
“想當初,大人初至泉州,興格物,重匠作,引蠻稻,甚至……研發那驚世駭俗之火藥。褚雖未如鄭公般激烈反對,然內心深處,實與鄭公一般,視之為‘奇技淫巧’,‘舍本逐末’,背離聖賢之道。雖表麵遵從,私下未嘗不心存疑慮,甚至暗中腹誹。”
他的話語讓堂內幾位格物堂的年輕吏員微微騷動,有些驚訝地看著這位一向以持重溫和著稱的陳先生。
王審知卻隻是平靜地聽著,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直至此次癘氣橫行!”陳褚的語氣激動起來,“褚親眼所見,巫祝跳神,符水漫天,於病情毫無益處,反誤人性命!百姓愚昧,情有可原,然吾輩讀書人,若亦隻會空談‘天道’、‘仁心’,而無實際救人之策,與彼等巫祝何異?”
他向前一步,聲音帶著顫抖,卻愈發高昂:“而大人所推行之沸水、石灰、隔離之法,看似樸拙,甚至不近人情,初時遭萬般抵製!然其效如何?事實勝於雄辯!正是這些被褚昔日暗中鄙夷的‘格物之道’,活人無數!拯救了這座城池!”
他猛地轉向牆上那幅泉州地圖,手指點著城西區域:“在那裡!褚親眼看到,喝了開水、灑了石灰的街巷,新增病患日漸稀少!而抗拒官府、迷信巫祝之處,依舊哀鴻遍野!此情此景,如當頭棒喝,令褚汗顏無地,羞愧難當!”
陳褚回轉身體,麵向王審知,深深一揖到底,語氣無比誠懇:“往日吾迂腐,不知格物真能救民於水火,空讀聖賢書,卻不解‘經世致用’之真義!今日,褚心悅誠服!大人之路,方是真正利國利民之正道!”
堂內一片寂靜。所有人都被陳褚這番發自肺腑的自我剖析和轉變所震撼。
王審知上前,雙手扶起陳褚,眼中充滿了欣慰與尊重:“陳先生言重了!先生能於實踐中求真知,破除心中藩籬,此等勇氣與胸懷,王某敬佩不已!先生何罪之有?若無先生昔日於流民安置、鹽政整頓中之鼎力相助,若無先生此次於疫區身先士卒、不畏艱險推行防疫,泉州絕無今日之局麵!先生實乃泉州之功臣!”
陳褚直起身,眼中竟有淚光閃爍,他搖了搖頭:“功臣不敢當。褚隻是……隻是終於看清了方向。”他頓了頓,語氣變得無比堅定:“然,看清方向,更需力行。褚今日前來,不僅為表態,更為請命!”
“哦?先生請講。”王審知正色道。
“大人之所為,利國利民,然推行之艱難,褚此次深有體會。”陳褚目光掃過堂內諸人,“非僅因利益受損者阻撓,更因理念不合者之疑慮與排斥。鄭公等人,並非全然奸惡,其心亦憂國,隻是囿於古道,難以接受新學。”
他深吸一口氣,說出了自己的請求:“褚不才,願助大人,融通新舊!褚出身儒門,深知經典義理,或可以聖賢之言,詮釋格物之用;或以事實成效,說服中間觀望之士子。於新舊之間,搭建一座溝通之橋梁!減少內耗,凝聚人心,使大人之新政,能更順暢地惠及於民!此乃褚深思熟慮後,願為之奮鬥之新誌業!望大人允準!”
這番話,讓王審知真正動容了。陳褚的轉變,不僅僅是認同,更是找到了自己在新體係中的獨特位置和價值!一個既通曉傳統儒學、又真心認同格物致用理念的士大夫,所能發揮的作用,遠比十個單純的工匠或技術官員更大!
“好!好!好!”王審知連說三個好字,用力握住陳褚的手,“先生此請,真乃雪中送炭,解我燃眉之急!有先生出麵融通闡釋,勝我千萬言!此後,這闡釋格物之理、溝通士林之責,便托付給先生了!格物堂副主事一職,虛位已久,非先生莫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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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褚並未推辭,坦然接受:“褚,必竭儘所能,不負大人所托!”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個略顯尖銳的聲音:“好一個‘融通新舊’!好一個‘格物堂副主事’!陳子鬱,你當真要棄明投暗,自甘墮落,與這離經叛道之為伍嗎?”
眾人回頭,隻見鄭玨不知何時站在門口,臉色鐵青,顯然是聽到了剛才的對話,他身後還跟著幾位麵色不善的學社門生。
陳褚見到鄭玨,神色複雜,卻並未退縮,他上前一步,拱手道:“鄭公。”
鄭玨痛心疾首地看著他,手指顫抖地指著他:“子鬱!我原以為你隻是暫被蒙蔽,終會迷途知返!不想你竟……竟公然投效!還要為他這歪理邪說張目?你讀了那麼多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嗎?你對得起孔孟先師嗎?”
陳褚麵對昔日尊長的斥責,麵色微微發白,但眼神卻異常清澈堅定:“鄭公息怒。褚並非背棄聖賢,恰是此番經曆,讓褚愈發體會聖賢‘仁民愛物’之本心。然空懷仁心,無濟於世。格物之學,雖看似小道,實乃踐行仁心之利器!沸水防疫,活人無數,此非仁乎?新式織機,令無數婦孺得溫飽,此非義乎?若孔孟在世,見有此等利國利民之術,豈會因循守舊,拒之不用?恐隻會讚曰‘吾道不孤’!”
“強詞奪理!”鄭玨氣得渾身發抖,“巧言令色!你已被功利迷了心竅!”
“鄭公!”陳褚提高了聲音,語氣帶著懇切與決絕,“道不同,不相為謀。褚敬重公之學識氣節,然今日之泉州,需的是能腳踏實地、救民水火之實學!褚心意已決,願以此殘生,探索這經世致用之路,融通這古今之理。鄭公若仍視褚為敵,褚亦無話可說。隻是……望公保重身體。”
鄭玨看著陳褚那毫不退縮的眼神,知道再難挽回,他猛地一跺腳,仰天長歎:“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罷!罷!罷!”說罷,竟不再多看陳褚一眼,拂袖而去,背影蕭索而憤怒。
陳褚望著鄭玨離去的方向,眼中閃過一絲黯然,但很快便恢複了平靜。他轉身,對王審知道:“讓大人見笑了。”
王審知搖搖頭:“先生受委屈了。破立之間,必有陣痛。”
陳褚淡然一笑:“無妨。路既選定,便隻顧風雨兼程。大人,我們還是先商議這《防疫手冊》與如何向士子闡釋格物之理吧。”
格物堂內,燈光再次亮起。這一次,討論的氣氛愈發融洽和深入。一座連接舊學與新知的橋梁,已然在爭論與抉擇中,悄然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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