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卜杜拉率領的、滿載著善意與精美商品的泉州商隊,浩浩蕩蕩北上前往吳越,如同投向複雜棋局的一顆關鍵棋子,牽動著南漢、吳越乃至更多旁觀勢力的神經。然而,在泉州城內,另一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卻在悄無聲息地彙聚、湧動,與廟堂之上的博弈和暗流形成鮮明對比。
王潮的病勢,如陰雲般籠罩在節度使府邸上空。雖經郎中悉心調理,病情暫時穩定,但那種從身體深處透出的疲憊和虛弱,卻難以掩飾。王審知每日處理完繁忙公務,必會前往兄長榻前探視,彙報要事,也陪他說些閒話。兄弟二人默契地不再爭論政策得失,王潮更多是傾聽,偶爾給出一些關於人事安排、勢力平衡的提醒,眼神中飽含著對弟弟能力的認可,卻也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交織著欣慰與落寞的複雜情感。
這一日,王審知剛從兄長處離開,心情沉重地返回自己的公廨,卻見陳褚早已等候在此,臉上帶著一種奇異的表情,似是激動,又似是擔憂。
“大人,”陳褚迎上前,壓低聲音,“城內……發生了一件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王審知眉頭微蹙:“何事?但說無妨。”
陳褚斟酌著詞語:“近日,泉州城內市井之間,尤其是那些受益於新政的工匠、農戶、小商販之中,悄然興起了一股……感念大人恩德的風氣。起初隻是口耳相傳,稱讚大人帶來的新農具、新營生、活人無數的防疫之法。但近來……似乎有些不同了。”
“有何不同?”王審知坐下,示意陳褚詳細說。
“有百姓……開始私下稱呼大人為‘王父母’。”陳褚的聲音更低了,“還有更甚者,不知何人發起,許多人家,特彆是城西那些曾被瘟疫肆虐、又被以工代賑安置的流民,以及鹽場、工坊的工匠家眷,竟自發湊了份子,秘密製作了一柄‘萬民傘’,據說上麵繡滿了感念的語句和簽名,準備在合適的時機,敲鑼打鼓送到府衙前來!”
“萬民傘?王父母?”王審知聞言,猛地站起身,臉上並無喜色,反而瞬間沉了下來。他深知在這封建時代,尤其是在權力結構敏感的節度使府內,這樣的民間愛戴,尤其是超越常規的尊稱和象征性極強的“萬民傘”,意味著什麼。這絕非簡單的感恩,這背後可能蘊含著巨大的政治風險!
“胡鬨!”王審知低聲斥道,語氣嚴厲,“此等事,為何不早報?是何人發起?背後可有指使?”他第一時間懷疑這是否是政敵設下的陷阱,用看似美好的民意將他架在火上烤。
陳褚連忙道:“大人息怒!屬下已暗中查訪多日,發起者確係幾個受過大人恩惠的老匠人和農戶,純屬自發,背後並未發現有人指使的跡象。百姓……百姓是真心實意感念大人帶來的好處。隻是……他們或許不懂這其中的忌諱。”
王審知在屋內踱步,心念電轉。他當然知道這是民心所向,是他推行新政實實在在的成果體現。但這份“厚禮”,在兄長病重、鄭玨等人虎視眈眈的當下,實在太過於敏感!這等於是在公然宣稱,他王審知在民間的威望已經超過了節度使王潮!這會讓病榻上的兄長如何想?會讓那些本就對他不滿的舊勢力如何借題發揮?
“此事必須立刻製止!”王審知斷然道,“陳先生,你立刻想辦法找到那幾個發起者,曉以利害!萬民傘絕不能送!‘王父母’的稱呼也必須淡化!告訴他們,所有政令皆是節度使王將軍恩準,我不過是執行者而已!切不可因感念我而陷我於不忠不義之地!”
陳褚麵露難色:“大人,民心如火,宜疏不宜堵啊。若強行壓製,恐寒了百姓之心,反而適得其反。況且,此事已在民間傳開,若處理不當……”
就在這時,侍衛再次匆匆來報,這次臉色更加古怪:“大人……府衙門外,來了幾位老者,自稱是城中百姓推舉的代表,說……說是有萬民心意要呈獻大人,但不敢唐突,隻在門外等候,求見大人一麵。”
王審知與陳褚對視一眼,心中俱是一沉。怕什麼來什麼,百姓的熱情已經按捺不住了。
王審知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知道,粗暴拒絕絕非上策。他沉吟片刻,對陳褚道:“這樣,陳先生,你隨我一同出去見他們。態度要溫和,但道理必須講透。”
來到府衙門外,隻見三位須發皆白、衣著樸素但整潔的老者,正忐忑不安地等候在那裡,身後並無喧鬨的隊伍,隻有幾個遠遠張望的街坊。見到王審知出來,三位老者連忙就要下跪。
王審知搶先一步將他們扶住:“諸位老丈不必多禮,快快請起。不知諸位尋我,有何要事?”
為首一位姓孫的老匠人正是當初被王審知親自安排進天工院百工研習所的孫老漆),激動得嘴唇哆嗦,雙手捧著一個用紅布包裹的卷軸狀物品,卻不是預想中的萬民傘,而是一幅普通的卷軸。
“王……王司馬!”孫老漆聲音哽咽,“小老兒等……代表泉州城內不少街坊鄰裡,感念司馬大人活命、養家之恩!我等草民,無以為報,隻能湊份子請人寫了這幅‘萬民稱頌圖’,上麵有我等的手印和畫押,聊表心意!絕無他意,絕無他意啊!”他特意強調了“絕無他意”,顯然也隱約知道些忌諱。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王審知心中稍安,接過卷軸,並未當場展開,而是溫和地說道:“孫老丈,諸位鄉親的心意,我王審知心領了!實在是愧不敢當!我王審知所做一切,皆是奉兄長王潮將軍之命,儘人臣之本分,為保境安民而已。泉州能有今日局麵,全賴王將軍坐鎮指揮,將士用命,百姓勤勞。我豈敢貪天之功?”
他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肯定了百姓的感恩,又將功勞主體引向了王潮。
另一位老農接口道:“司馬大人過謙了!王將軍的恩德我們記得,但大人您的好,我們是親身受著的!沒有您推廣的堆肥和新犁,我家地裡打不出那麼多糧食!沒有您組織的以工代賑,我們這些老骨頭早餓死了!您就是我們的再……”
“老丈!”王審知及時打斷了他即將出口的“再生父母”四個字,語氣嚴肅了幾分,“此言差矣!父母者,生身之恩,豈可亂稱?王將軍體恤百姓,方有諸多善政。我不過是跑腿辦事之人。諸位若真感念恩德,當忠於王將軍,勤於生計,讓泉州更加繁榮,這便是對我最大的回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