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院擴建的夯土聲和木石的敲擊聲,日夜不息地在泉州城東郊回響。與這熱火朝天的工地景象相比,位於原天工院核心區域的一間僻靜工坊內,氣氛卻顯得有些沉悶,甚至帶著幾分焦灼。
魯震赤著上身,古銅色的皮膚上滿是油汗,他死死盯著眼前一個造型古怪的銅製裝置。裝置主體是一個密閉的銅釜,下麵連著爐子,釜頂引出一根銅管,連接著一個可以水平轉動的橫軸,橫軸一側帶著一個簡單的葉輪。幾名同樣滿身油汙的年輕工匠屏息凝神地站在一旁,大氣都不敢出。
“點火!”魯震沙啞著嗓子下令。
一名學徒顫抖著將火把伸向爐膛,乾柴迅速燃起,包裹著銅釜底部。時間一點點過去,銅釜內開始傳來“咕嘟咕嘟”的聲響,水沸了。蒸汽順著銅管噴出,衝擊在葉輪上,葉輪猛地轉動了幾下,帶動橫軸吱呀作響。然而,好景不長,不過轉了十幾圈,銅管連接處就發出“嗤”的一聲銳響,一股白汽猛烈噴出,葉輪的轉速瞬間慢了下來,很快便徹底停住,隻有那漏氣的“嗤嗤”聲還在頑固地響著。
“又漏了!”一個年輕工匠沮喪地一拍大腿,幾乎要哭出來,“魯師,這已經是第七次了!密封用的魚膠、牛皮、桐油石灰試了個遍,一受熱,壓力一大,根本封不住!”
魯震臉色鐵青,布滿血絲的眼睛裡充滿了疲憊和挫敗感。他猛地一腳踹在旁邊廢棄的零件堆上,發出“哐當”一聲巨響,嚇得幾個學徒一哆嗦。
“廢物!都是廢物!”他低吼道,不知是在罵自己,還是在罵這不爭氣的裝置。“某家就不信,連個蓋子都封不嚴實!”
這古怪的裝置,正是源於王審知某次閒談時,提及的一種“以水沸之氣,推動機括”的設想。當時王審知說得隨意,隻道是古籍逸聞,但“以氣代力”這四個字,卻像一粒種子,在魯震這顆癡迷於機巧的心中瘋狂生根發芽。他瞞著大多數人,抽調了幾個最信得過的徒弟,偷偷搞起了這個被王審知稱之為“蒸汽之力”的研究。
起初,他覺得原理簡單,無非是燒水、出氣、推動物件。可真動手製作,才發現步步是坎。密封、耐壓、效率轉換……每一個問題都如同攔路猛虎。尤其是這密封,成了眼前最難逾越的鴻溝。一次次失敗,消耗的不僅是珍貴的銅料和工時,更是他和弟子們的信心。
“收拾東西!”魯震頹然地揮揮手,聲音沙啞,“此事……暫且擱下吧。莫要再浪費物料了。”他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仿佛在麵對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巨人,任你渾身力氣,也無處施展。
就在這時,工坊門外傳來一個溫和而清晰的聲音:“擱下?為何要擱下?朕……我倒是聽得這‘嗤嗤’聲,頗覺悅耳呢。”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王審知不知何時已站在門口,麵帶微笑,身旁隻跟著陳褚。他顯然已經來了一會兒,將剛才的失敗儘收眼底。
魯震和工匠們慌忙行禮,臉上都有些訕訕的。魯震更是臊得滿臉通紅,梗著脖子道:“大人,您來了。是某家無能,浪費了府庫銅料,搞這……這無用之物。”他本想說是“奇技淫巧”,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這個詞從鄭玨嘴裡說出來是貶義,從他自己嘴裡說出來,卻帶著錐心的痛。
王審知走上前,毫介意地拍了拍那還在微微冒著餘汽的銅疙瘩,饒有興致地觀察著其結構。“魯大匠何出此言?我且問你,此次比之上次,這葉輪多轉了幾圈?”
一旁一個機靈的學徒下意識答道:“回大人,多轉了……差不多五圈!”
“你看,”王審知笑著看向魯震,“這不是進步麼?雖然依舊漏氣,但能持續推動的時間更長了些。格物之理,正在於此。失敗並非無用,它告訴我們,此路或許不通,或者,此處尚需改進。”他指著那漏氣的接口,“譬如這密封,魚膠牛皮不耐熱,桐油石灰性脆,是否可嘗試彆物?或者,不在‘堵’上死磕,而在‘疏’和‘用’上想辦法?比如,將這噴出的汽,引導至彆處,是否也能做功?”
魯震怔住了,他一直在想如何封得更死,卻從未想過利用這“泄露”的蒸汽。王審知的話,像是一道微光,刺破了他思維中的迷霧。
陳褚也撚須開口道:“魯大匠,大人常說‘大膽假設,小心求證’。你此舉,正是大膽假設。即便此物眼下看似無用,然其探索過程,或許能觸類旁通,於他處有所裨益。譬如為了打造此物,你們是否改進了銅管焊接之法?是否對金屬受熱膨脹有了新解?這些經驗,難道不是收獲嗎?”
魯震低頭看著自己滿是老繭和燙傷的手,心中百感交集。他原以為會迎來責備,沒想到得到的卻是理解和指引。他深吸一口氣,沉聲道:“大人,陳長史,你們……你們不覺得某家這是在胡鬨?是在浪費寶貴的資源和精力?如今南漢大兵壓境,正需刀槍火炮,某家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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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審知打斷了他,語氣變得嚴肅而深沉:“魯大匠,目光須放長遠。南漢之敵,在眼前;而未來之敵,或在海外,或在天時。雷火營、新式福船,可保我福建一時安寧。但真正能讓福建乃至華夏屹立不倒,永享富強的,正是這些今日看來或許‘無用’的奇思妙想。”
他環顧著這間雜亂卻充滿探索氣息的工坊,聲音不高,卻字句清晰:“一代之治,必有一代之器。燧發槍比之火繩槍是進步,福船比之艨艟是進步。焉知今日這‘嗤嗤’漏氣的銅疙瘩,未來不能演化出無需風帆亦可破浪的巨艦,無需畜力亦可日行千裡的鐵車?若隻因眼前之急,便扼殺所有看似遙遠的‘夢想’,那我們的技術,終將止步於此。”
“夢想……”魯震喃喃重複著這個詞,他一個粗豪匠人,從未想過自己做的事能與如此縹緲的詞彙聯係在一起。但王審知的話,像是一把火,重新點燃了他心底那幾乎熄滅的熱情。
“可是大人,”魯震仍有疑慮,“這密封之難,實在……”
“難,才有挑戰的價值。”王審知笑道,“此事我記下了,待新天工院落成,我可為你單獨劃撥一處僻靜院落,專司‘動力’研究。物料、人手,我會讓陳長史酌情支持。你不必有太大壓力,隻當是閒暇時的‘玩鬨’便可。偶爾,也可將難題懸賞,集思廣益嘛。記住,你不是一個人在摸索。”
王審知最後這句話,給了魯震莫大的安慰。他知道,自己並非孤軍奮戰,他的身後,有王審知這位看似天馬行空、實則目光如炬的領導者,有整個正在不斷壯大的天工院作為後盾。
“某家……明白了!”魯震猛地抬起頭,眼中的迷茫和頹喪一掃而空,重新燃起了那種屬於工匠的執拗光芒,“多謝大人點撥!某家定不負所托,就算撞得頭破血流,也要把這‘嗤嗤’叫的玩意兒,馴服出個名堂來!”
“好!要的就是這股勁頭!”王審知撫掌笑道,“不過,魯大匠,也莫要隻鑽牛角尖。燧發槍和臼炮的進度,同樣不能落下。那邊是立竿見影的戰鬥力,這邊是未來的種子,兩手都要抓。”
“大人放心!”魯震拍著胸脯保證,“那邊有幾位大弟子盯著,關鍵處某家親自把關,絕不會誤事!”
離開那間充斥著失敗氣味卻又孕育著希望的工坊,陳褚忍不住對王審知道:“大人,您對魯大匠這般‘夢想’的支持,屬下佩服。隻是,此舉耗費甚巨,且前途渺茫,恐怕朝野之間,非議更甚。”
王審知眺望著遠處正在拔地而起的新天工院框架,淡然道:“元亮,可知為何我堅持要將天工院建得如此宏大,還要分設格物堂、數據房?”
“請大人明示。”
“因為我要的,不僅僅是一個能工巧匠的集合地,更是一個孕育‘道理’的所在。”王審知目光深邃,“魯震今日之敗,並非毫無價值。他證明了某種密封材料不行,某種結構設計有缺陷。這些失敗的數據,記錄下來,分析總結,便是寶貴的知識。一代人不行,便積累給下一代。終有一日,當知識積累到一定程度,量變引發質變,那‘嗤嗤’的漏氣聲,或許就能變成推動時代巨輪轟鳴的動力。”
他頓了頓,繼續道:“至於非議,自古變法維新,哪有一帆風順?商鞅徙木立信,趙武靈王胡服騎射,當時又何嘗不是非議漫天?我們要做的,就是用一次次實實在在的成功——無論是戰場上的勝利,還是民生上的改善——來堵住他們的嘴。當福建百姓因新農具而豐衣足食,因新戰船而海疆安寧,因新醫藥而祛病消災時,誰還會在乎我們曾經‘浪費’了一些銅料去研究一個會噴氣的銅壺呢?”
陳褚聞言,深深一揖:“大人深謀遠慮,非褚所能及。是屬下短視了。”
王審知扶起他,笑道:“非也,元亮你負責具體政務,考慮實際效益乃是本分。我負責抬頭看路,指明方向。你我二人,相輔相成罷了。”
兩人邊走邊談,很快又將話題轉回了迫在眉睫的軍械供應和漳州戰局。但在陳褚心中,王審知那番關於“夢想”、“種子”和“知識積累”的話語,卻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他隱約感覺到,王審知所要打造的,遠不止一個兵精糧足的割據勢力,而是一個擁有不斷自我進化能力的、前所未有的強大根基。
而在那間小小的工坊裡,魯震已經帶著徒弟們,再次圍在了那“嗤嗤”漏氣的裝置旁。這一次,他們的眼神不再沮喪,而是充滿了審視和探究。魯震拿起炭筆,在一塊木板上仔細畫下漏氣點的結構,口中念念有詞:
“大人說得對,光堵不行……或許,可以加個活動的閥?或者,把這裡加厚?再試試不同比例的銅錫合金?還有,那噴出的汽,能不能用來……燒熱水?”
失敗的陰霾被驅散,探索的火種再次被點燃,並且燃燒得更加旺盛。這火種,不僅屬於魯震,更屬於這個在王審知引領下,正悄然將“格物致知”刻入基因的新福建。陸上的烽火與海上的波濤固然驚心動魄,但這工坊裡微弱卻執著的“嗤嗤”聲,或許正在訴說著一個更加波瀾壯闊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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