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後的四人被那女子——翩翩——清晰無比的邀請聲驚得同時一怔。那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仿佛早已洞悉他們的存在,甚至可能窺見了他們內心的所有驚疑與揣測。四人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無需言語,便已明了無法再隱藏下去。
霍恒深吸一口氣,率先從藏身的灌木叢後走了出來。他整理了一下因潛伏而略顯淩亂的衣袍,對著石橋邊那懷抱嬰兒、靜立如蓮的素衣女子,鄭重地拱手行了一禮,語氣誠懇而不失警惕:“這位姑娘,實在抱歉,我等並非有意窺探,實乃事出有因。我們與這位羅公子在杭州城中有過一麵之緣,見他境況堪憂,心中不忍,又見他深夜獨自入山,恐生不測,這才一路尾隨而來,隻為確認他的安危,絕無惡意。”他刻意略去了對女子身份的諸多猜疑,將關注點放在羅子福身上。
青娥緊隨霍恒之後,也走出了樹林的陰影。然而,當她借著愈發清晰的晨光,徹底看清那素衣女子精致絕倫卻帶著某種獨特清冷氣韻的麵容時,她的腳步猛地頓住,瞳孔驟然收縮,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
“翩翩?!怎麼……怎麼會是你?!”
這一聲呼喚,蘊含著太多的驚訝、困惑與久彆重逢的複雜情緒,如同在平靜的湖麵投下了一塊巨石。
那被喚作“翩翩”的女子,聞聲也是微微一怔,抱著嬰兒的手臂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些許。她那雙原本平靜無波、仿佛看透世情的眼眸,在落到青娥臉上時,瞬間掠過一絲清晰的訝異,但很快,那訝異便如同冰雪消融,化為了一種溫和而真切的笑意,如同春日暖陽拂過冰封的湖麵。
“青娥?”翩翩的聲音裡也帶上了一絲難得的、屬於“故人”的暖意,“真是意想不到的緣分。你……怎會來到這凡塵俗世?而且……”她的目光快速掃過青娥身旁的霍恒、浩南以及子陽,眼中閃過一絲探究,“還與這些……朋友在一起?”
這一番突如其來的“姐妹相認”,讓在場的另外三位男性徹底陷入了茫然與錯愕之中。
浩南使勁眨了眨眼睛,湊到霍恒身邊,用自以為很低、實則在場之人都能聽清的音量小聲嘀咕:“師傅,師傅!青娥姐……她認識這位仙女姐姐啊?她們是什麼關係?看起來挺熟的樣子?是親姐妹嗎?怎麼從來沒聽青娥姐提起過?”他一連串的問題如同連珠炮,充分展現了他那旺盛的好奇心。
霍恒此刻也是一頭霧水,他隻知道青娥來曆不凡,乃是草木精靈修煉有成,甚至可能與天界有些淵源,但關於她的具體身世、親朋故舊,青娥從未詳談,他自然也知之甚少。他隻能對著浩南微微搖了搖頭,示意自己同樣不明所以,目光卻更加專注地投向了那兩位顯然關係匪淺的女子,心中疑竇叢生:青娥的姐姐?一位擁有如此莫測神通、卻隱居深山、與凡人糾纏不清的……仙女?
青娥此刻已無暇顧及霍恒和浩南的疑惑,她快步走到翩翩麵前,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打量著對方,仿佛要確認眼前之人並非幻影。她的語氣裡充滿了難以化解的困惑:“翩翩!我記得清清楚楚,你當初辭彆之時,明明說是要返回昆侖仙山深處閉關清修,以求大道精進!怎麼會……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杭州城外的荒山野嶺?還……還……”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到翩翩懷中那安睡的嬰兒,以及石屋門口那顯得有些手足無措、麵色尷尬的羅子福身上,眉頭緊緊蹙起,形成了一個深深的川字,“你還和這樣一個……凡人,有了孩子?!你到底在想什麼?你到底想從羅子福身上得到什麼?難道……難道你是離了他不能活,還是貪圖他身上的某些東西?!”她的質問直接而尖銳,帶著對姐妹行為的極度不解與一絲難以言喻的擔憂。
翩翩麵對青娥這一連串咄咄逼人的問題,卻並未動氣,隻是唇角那抹溫和的笑意加深了些許。她伸出空著的那隻手,輕輕拍了拍青娥因激動而微微繃緊的手背,示意她稍安勿躁。“這裡山風凜冽,不是敘話的好地方。”她的聲音依舊從容,“諸位遠道而來,想必也辛苦了,先進屋吧,我給你們準備些簡單的吃食,邊吃邊聊。”她說著,轉頭朝向石屋方向,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了進去:“子福,出來見見客人吧,都是……故人。”
羅子福磨磨蹭蹭地從石屋裡挪了出來。當他看到霍恒四人,尤其是目光清冽、帶著審視意味的青娥時,臉上瞬間湧起一陣強烈的窘迫與羞愧,下意識地就往翩翩身後縮了縮,眼神躲閃,根本不敢與幾人對視。顯然,他對自己昨日的失態以及更早之前的荒唐行徑,依舊記憶猶新,在“知情者”麵前,感到無地自容。
眾人隨著翩翩走進石屋。屋內陳設極其簡單,一床、一桌、幾個石凳,卻收拾得乾乾淨淨,纖塵不染。石桌上,還擺放著之前那些由樹葉變幻而成的、香氣誘人的“葉餅”和盛在瓦罐中的“酒”。翩翩小心翼翼地將懷中熟睡的嬰兒放在鋪著柔軟乾草的石床上,細心地為他掖好薄薄的葛布被角,這才轉身麵對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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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們心中此刻定然充滿了疑問,尤其是你,青娥。”翩翩的目光掃過眾人,最後落在青娥身上,語氣平和,“不過,在解答你們的疑惑之前,不妨先嘗嘗我這山野粗食,雖不及天界仙肴,卻也彆有一番風味,涼了,味道便差了。”她巧妙地避開了青娥最核心的問題,開始了招待。
她拿起一片形似紅燒魚的“樹葉”,遞給了站在一旁、始終保持著安靜觀察的趙子陽;又給霍恒和浩南各分了一塊雪白的“葉餅”;最後,她親自用一個木碗,從瓦罐中舀了半碗清澈的“酒”,遞到青娥麵前,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懷念:“嘗嘗這用山溪之水釀的‘酒’,雖無仙露之名,其清冽甘醇,或許比之天界某些瓊漿,也未必遜色多少。”
青娥接過那碗“酒”,指尖能感受到碗壁傳來的微涼。但她並沒有飲用,而是將碗輕輕放在石桌上,目光依舊緊緊鎖定著翩翩,眼神中的疑惑絲毫未減:“翩翩,你不要顧左右而言他。告訴我,你究竟為什麼要如此幫助羅子福?甚至……甚至不惜與他有了夫妻之實,誕下子嗣?這絕非你平日清冷自持的性子會做出來的事情!這其中必有緣由!”
“我幫他,自然有我的道理。”翩翩輕輕打斷了青娥的話,她的語氣依舊溫和,卻隱隱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堅定,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隻是,現在還不是將一切和盤托出的時候。我在等……一個契機。”她的目光,不自覺地飄向了石床上那安睡的嬰兒,眼神瞬間變得無比柔軟,充滿了難以言喻的複雜情感,有憐愛,有期待,或許還有一絲……決絕?“等到那個時機成熟,你們……自然便會知曉一切。”她的話語如同讖語,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間。
霍恒見翩翩始終回避核心問題,忍不住也開口問道,試圖從另一個角度切入:“翩翩姑娘,請恕在下直言。羅公子過往行徑,想必您也知曉一二。他品性有虧,身染惡疾,幾乎自絕於世人。您神通廣大,出手相助,自然是他的造化。但……您難道就不擔心,他秉性難移,日後再次行差踏錯,不僅辜負了您的一片苦心,更可能……累及您與這孩子?”他的問題直指潛在的風險,也帶著一絲對翩翩處境的關切。
翩翩聞言,卻是淡然一笑,那笑容中似乎包含著對世事的洞悉與一種超然的耐心。她將目光轉向一旁垂首不語的羅子福,聲音平緩:“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他年少懵懂,心性未定,受人蠱惑,行差踏錯,雖可恨,卻也情有可原。我助他,既是給他一個洗心革麵、重獲新生的機會,亦是在等待他……真正領悟‘責任’二字的千鈞之重。”她的語氣忽然微頓,視線轉向霍恒,那雙仿佛能洞悉本源的眼眸在霍恒身上停留了片刻,閃過一絲了然,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倒是你,少年人,雖然極力掩飾,但你身上那獨屬於青鸞山茈光派的純淨仙氣,可瞞不過我的感知。嗬,倒是讓我想起了青鸞山上那個總是板著臉、絮絮叨叨、規矩多得要命的老頭子,雲……”
“你!”霍恒心中猛地一震,如同被一道閃電劈中!他最大的秘密之一——身為青鸞山雲仙長之子、茈光派仙童的身份,竟被對方一眼看穿,甚至還直接點出了他父親!一種被徹底窺破底細的震驚與瞬間湧起的、混合著羞惱與警惕的情緒,讓他臉頰微微發熱,幾乎要脫口反駁,但最終還是強忍了下來,隻是臉色變得有些難看,眼神中也帶上了一絲被冒犯的慍怒。這女子,究竟是何方神聖?不僅認識青娥,竟連遠在青鸞山的茈光派和他父親都如此了解?!
羅子福站在一旁,將翩翩維護他的話聽在耳中,再對比自己之前的言行,更是羞愧難當,頭垂得更低,聲音哽咽道:“翩翩姑娘,我……我知道自己從前混賬,不是東西!但我對天發誓,我是真的知道錯了!我以後再也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一定踏踏實實做人,好好……好好照顧你和孩子!”這一次,他的話語中少了之前的輕浮,多了幾分沉甸甸的悔悟與決心。
翩翩沒有再多說什麼,隻是伸出手,極其輕柔地拍了拍羅子福的肩膀,動作間帶著一種無聲的安撫與……或許是一絲不易察覺的引導。
青娥看著翩翩這副模樣,心中的疑雲非但沒有散去,反而更加濃重。她這位同父異母的姐姐,自幼便性情清冷孤高,一心向道,對凡塵俗世、男女情愛向來不屑一顧,否則當年也不會毅然返回昆侖苦修。如今,她怎麼會突然性情“大變”,對一個曾經劣跡斑斑的凡間男子如此傾心相助,甚至不惜委身於他,誕下麟兒?而且,她口口聲聲說的“等一個契機”,到底指的是什麼?是羅子福的徹底轉變?還是與這個剛剛出生的嬰兒有關?抑或是……與某些更宏大的、關乎命運軌跡的事情相關聯?
“哇!翩翩姐!你做的這個‘葉餅’也太好吃了吧!”浩南的驚呼聲打破了屋內有些凝滯的氣氛。他狼吞虎咽地啃著手中的餅,腮幫子塞得鼓鼓的,含糊不清地讚歎,“這到底是怎麼變的啊?明明就是樹葉,怎麼吃進嘴裡就跟真的白麵饅頭一樣,還帶著甜味兒!你能不能教教我啊?要是我學會了,以後就不愁沒吃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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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南這單純而熱烈的讚歎,終於讓翩翩臉上露出了更加真切的笑意。她耐心地解釋道,語氣如同在教導一個好奇的弟弟:“這並非是真的將樹葉變成了麵粉或肉類。而是以自身靈力為引,暫時改變了這些草木的形態結構與氣息韻律,使其在視覺、嗅覺與味覺上,無限接近於你所認知的那些食物。它擁有肉食的口感與滋味,卻剔除了血肉之軀可能帶來的濁氣與油膩,於修行之人或病弱之體,更為有益。”她的解釋深入淺出,卻也更顯其修為之高深莫測。
眾人圍坐在石桌旁,吃著這神奇的“食物”,氣氛似乎緩和了一些。翩翩對青娥的態度,依舊如同長姐般關懷備至,將最精致的“葉餅”夾到她碗中,與她低聲聊著一些天界的舊人舊事,詢問她這些年在凡間的經曆。然而,一旦話題涉及到她自身為何滯留凡間、以及她與羅子福之間這段關係的真正目的時,她便總是輕描淡寫地一語帶過,或者巧妙地轉移話題,始終守口如瓶,不露絲毫端倪。
青娥了解翩翩的性子,知道她若打定主意不說,即便是天帝親臨,恐怕也難以讓她開口。她不再強行追問,但心中的不安感卻如同藤蔓般悄然滋長。她總覺得,翩翩這看似平靜溫和的表象之下,隱藏著一個極大的秘密。這個秘密,不僅關乎她個人的仙途命運,或許……還與他們此行苦苦尋找的那位行蹤詭秘、性格莫測的廉貞星君,存在著某種意想不到的、千絲萬縷的關聯。
夕陽再次悄然西沉,將天邊染成一片瑰麗的橘紅色。石屋內,翩翩點亮了一盞用某種樹脂製成的、光線柔和的燈。她為霍恒、浩南和子陽在石屋的側室安排了休息的地方,雖然簡陋,卻也乾淨整潔。
三人躺在鋪著乾草和獸皮的“床鋪”上,聽著主屋內隱約傳來的、青娥與翩翩的低語聲,以及偶爾響起的嬰兒細微的囈語,卻是毫無睡意。
“你們說……翩翩姐到底在等什麼‘契機’啊?”浩南翻了個身,麵朝霍恒和子陽,壓低聲音問道,黑暗中他的眼睛閃著好奇的光,“聽起來神神秘秘的,跟戲文裡唱的一樣。”
霍恒雙手枕在腦後,望著石屋頂部粗糙的紋理,搖了搖頭:“難以揣度。但可以肯定,絕非尋常之事。青娥姐說翩翩是真正的仙女,位階可能不低。這樣的存在,甘願滯留凡間,與一凡人結緣生子,其所圖……恐怕遠超你我的想象。或許,並非簡單的男女情愛,而是涉及更深層次的……仙緣、劫數,或者某種……使命。”他的分析帶著仙家子弟的視角。
子陽也輕聲附和,他的聲音在黑暗中顯得格外清晰:“霍兄所言極是。我曾閱遍群書,其中不乏記載仙神下凡曆劫之典故。而曆劫之關鍵,往往係於特定的凡人身上,通過與之產生的因果糾纏,方能勘破迷障,圓滿功行。或許……翩翩仙子滯留於此,正是為了應驗她命中的某一劫數,而羅子福,便是那應劫之人。她在等待的‘契機’,或許就是劫數圓滿、或是發生關鍵轉折的那一刻。”他的知識再次提供了合理的推測方向。
三人低聲交換著各自的猜測,思緒紛飛,卻如同在迷霧中穿行,始終觸摸不到那個核心的真相。
而在僅有一簾之隔的主屋內,青娥看著身旁已然熟睡、容顏恬靜的翩翩,以及她臂彎中那個呼吸均勻、小臉粉嫩的嬰兒,心中的疑團非但沒有解開,反而如同雪球般越滾越大。她這位心思深沉、行事每每出人意表的姐姐,究竟在暗中策劃著什麼?這場看似充滿了荒誕、溫情與救贖的“凡仙奇緣”背後,究竟隱藏著怎樣一個石破天驚的秘密?而這個秘密,又將在何時,以何種方式,轟然揭曉?
夜色深沉,山風穿過石縫,發出幽幽的嗚咽聲,仿佛也在訴說著不為人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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