窩棚裡充斥著曉光撕心裂肺的哭嚎和蘇建國那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那塊冰冷肮臟的破布還僵在蘇建國顫抖的手裡,滴落著渾濁的臟水,仿佛一個殘酷的諷刺。蘇衛東煩躁地彆過臉,那隻受傷的拳頭又狠狠砸了一下冰冷的斷牆,發出沉悶的“咚”聲,震落幾縷灰塵。
“哭!哭!就知道哭!煩死了!”他低吼著,聲音裡充滿了無處發泄的暴戾和對這脆弱生命的巨大恐慌。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混亂和絕望中,蜷縮在角落裡的蘇衛民,像是被什麼東西觸動了。他紅腫的眼睛從捂著臉嗚咽的大哥身上,移到哭得小臉發紫、幾乎喘不上氣的曉光身上。那雙原本寫滿悲傷和茫然的眼睛裡,掠過一絲極其微弱、近乎本能的亮光。他想起了…牆根下塗鴉時無憂無慮的自己?想起了大姐抱著曉光時溫柔的笑容?
他猛地吸了一下鼻子,胡亂地用沾滿泥汙的袖子抹了一把臉上的淚痕。然後,他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手腳並用地從角落裡爬了出來,爬到了曉光躺著的破棉衣旁邊。
“曉…曉光…”他聲音嘶啞乾澀,帶著濃重的鼻音,笨拙地開口,試圖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柔和一些,卻顯得更加怪異,“不…不哭哦…”
曉光對他的聲音毫無反應,依舊閉著眼睛,張著嘴巴,用儘全身力氣哭嚎,小小的身體因為劇烈的抽噎而不停顫抖。
蘇衛民更急了。他跪坐在冰冷的碎石地上,身體前傾,湊近曉光哭得通紅的小臉。他努力地、極其誇張地咧開嘴,試圖做出一個“笑”的表情。但他臉上的肌肉因為悲傷和僵硬而扭曲,這個“笑容”看起來比哭還難看,甚至帶著點猙獰。
“看…看三舅…”他一邊做著怪臉,一邊努力發出一些奇怪的聲音,“呼…呼嚕嚕…像不像…像不像老黃牛?”他學著記憶中牛棚裡老黃牛的叫聲,笨拙地模仿著,聲音低沉而怪異,完全不像。
曉光的哭聲沒有絲毫減弱,反而因為這張突然湊近的、扭曲的怪臉和奇怪的聲音,似乎受到了新的驚嚇,哭得更加尖利。
“不對…不對…”蘇衛民慌亂地搖頭,連忙換了個表情,用力地眨巴著眼睛,試圖顯得俏皮一些,“那…那這樣呢?喵…喵嗚…”他捏著嗓子,學著巷子裡野貓的叫聲,尖細又走調,在曉光淒厲的哭嚎中顯得滑稽而無力。
依然無效。曉光哭得聲嘶力竭,小小的身體因為缺氧而開始微微發青。
蘇衛東在一旁看得額頭青筋直跳,煩躁地低吼:“衛民!你搞什麼鬼!滾開!彆添亂!”
蘇衛民被吼得渾身一哆嗦,臉上努力維持的怪表情瞬間垮掉,隻剩下更深的茫然和無措。他看著哭得快要背過氣的曉光,又看看大哥痛苦壓抑的背影,再看看二哥煩躁凶狠的眼神,巨大的挫敗感和悲傷再次湧了上來,眼眶瞬間又紅了。
就在他幾乎要放棄,重新縮回自己那個無助的角落時,他的目光無意中掃過窩棚入口處垂落的破草簾子下方,那裡堆著一些他們之前從廢墟裡隨手撿進來、還沒來得及整理的雜物碎片——幾塊破瓦片,半截生鏽的鐮刀頭,一團糾纏的麻繩…
還有一小截東西,靜靜地躺在碎石和灰土裡。
很短,大概隻有小拇指那麼長,通體裹滿了厚厚的灰塵和泥垢,幾乎看不出原本的顏色。一端似乎是被什麼東西砸斷的,露出一點暗紅色的芯子。
蠟筆頭!
蘇衛民的眼睛猛地睜大了!這太熟悉了!是他平時在牆上塗鴉用的那種廉價的蠟筆!這半截,很可能是災難發生時從他口袋裡掉出來的,或者是從廢墟裡被翻出來的!
一種難以言喻的激動瞬間衝垮了剛才的挫敗!他幾乎是撲了過去,一把將那截小小的蠟筆頭抓在手裡!灰塵簌簌落下,露出了下麵一小塊暗紅色的蠟芯。他用沾滿泥汙的拇指,極其珍惜地、用力地擦了擦那點紅色,仿佛擦亮了一顆微弱的火星。
他立刻爬回曉光身邊,完全無視了二哥的嗬斥和大哥的嗚咽。他重新在曉光旁邊跪坐下來,將那截小小的蠟筆頭緊緊攥在沾滿血泥的右手手心,隻露出那一點點暗紅色的筆尖。
“曉光!曉光看!”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帶著一種孩童般的興奮和急切,“看三舅…畫…畫畫!”
他不再試圖做鬼臉,也不再學動物叫。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一點點暗紅上。他伸出左手那根相對乾淨一點的食指,小心翼翼地、笨拙地靠近曉光哭得滿是淚水的小臉,但又不敢真的碰到她。他隻是懸空著,用那截小小的蠟筆頭,就在曉光眼前冰冷、布滿灰塵的碎石地麵上,開始畫!
動作很慢,很生澀。暗紅色的蠟筆頭在灰白色的碎石地麵上艱難地劃過,留下斷斷續續、歪歪扭扭的線條。
“這…這是…”他一邊畫,一邊用嘶啞的聲音,斷斷續續地、極其認真地解說著,仿佛在完成一件偉大的作品,“這是…大輪船!嗚——嗚——叫的大輪船!”他畫了一個歪斜的、像倒扣的碗一樣的形狀,下麵胡亂加了幾條波浪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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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光的哭聲似乎…有那麼極其短暫的一瞬,微弱了一絲絲?她的眼睛依舊緊閉著,長長的睫毛被淚水沾濕,但小腦袋似乎極其輕微地、無意識地朝著蘇衛民手指動作的方向偏了那麼一點點。
這細微到幾乎不存在的反應,卻像一道強光,瞬間照亮了蘇衛民灰暗的眼睛!
“對!大輪船!”他更加興奮了,聲音也提高了一些,帶著一種純粹的、近乎傻氣的執著。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忘記了悲傷,忘記了恐懼,忘記了周遭的一切。他用那截小小的蠟筆頭,更加用力地在冰冷的地麵上塗抹著,暗紅色的線條變得粗重而混亂。
“這…這是…大老虎!”他畫了一個更歪斜的圓圈,裡麵點了兩個點算是眼睛,外麵胡亂加上幾根代表胡須的線,“嗷嗚——!可凶了!但是…但是它保護曉光!”他一邊畫,一邊模仿著老虎的吼叫,聲音依舊怪異,卻充滿了認真。
“還有…還有…”他努力地回憶著,蠟筆頭在碎石間艱難地移動,“金剛!打哥斯拉的金剛!”他畫了一個巨大無比、線條狂野扭曲的輪廓,張牙舞爪,腳下是幾個更加歪斜的小小火柴人,“金剛…最厲害!保護…保護曉光…也保護…保護大姐…”說到“大姐”兩個字時,他的聲音猛地哽了一下,動作也停頓了,但立刻又更加用力地塗抹起來,仿佛要將所有力量都傾注到那暗紅色的線條裡。
他不停地畫著,解說著,聲音嘶啞卻越來越投入。歪斜的輪船,抽象的老虎,狂野的金剛…暗紅色的線條在冰冷的灰白色地麵上蔓延,交織成一幅混亂而充滿執念的塗鴉。汗水混著灰塵從他額角滑落,滴在畫上,洇開一小片深色。
曉光的哭聲,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真的漸漸微弱了下去。那撕心裂肺的尖利哭嚎,變成了斷斷續續的、帶著水音的抽噎。她依舊閉著眼睛,小小的身體因為之前的劇烈哭泣還在微微抽搐,但那緊緊皺在一起的小臉似乎放鬆了一絲絲。她那隻滑落在破棉衣外麵的小手,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指尖似乎…極其輕微地,朝著那抹在冰冷地麵上移動的、暗紅色的光點,勾了勾。
這變化極其細微,卻足以讓蘇衛民欣喜若狂!他畫得更起勁了,蠟筆頭在碎石上摩擦發出“沙沙”的輕響,成了這狹小窩棚裡唯一持續的聲音。他嘴裡依舊斷斷續續地解說著那些誰也看不懂的塗鴉,聲音帶著一種笨拙的、卻無比真誠的溫柔。
蘇建國不知何時停止了嗚咽。他緩緩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怔怔地看著三弟衛民那專注得近乎傻氣的側臉,看著他沾滿泥汙的手笨拙地握著那截小小的蠟筆頭,在冰冷的地麵上畫著那些歪斜的線條,聽著他用嘶啞的聲音說著那些幼稚的、卻充滿保護意味的話語…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湧上喉嚨,堵得他幾乎窒息。他默默地、極其小心地將手裡那塊冰冷肮臟的破布,扔到了一邊。
蘇衛東也沉默了下來。他靠在冰冷的斷牆上,赤紅的雙瞳不再充滿煩躁的暴戾,而是複雜地看著跪在地上、沉浸在自己塗鴉世界裡的三弟,又看看曉光那終於不再淒厲哭嚎、隻剩下微弱抽噎的小小身影。那隻受傷的、還在隱隱作痛的右手,無意識地鬆開了緊握的拳頭。
窩棚裡,曉光細弱的抽噎聲,蘇衛民沙啞低沉的解說聲,蠟筆摩擦地麵的“沙沙”聲,交織在一起。那暗紅色的、歪歪扭扭的塗鴉,像廢墟上綻開的、微小而執拗的生命之花,在這絕望的寒冷和黑暗中,散發著微弱卻不容忽視的暖意。雖然笨拙,雖然幼稚,但那是蘇衛民用他僅有的方式,在姐姐冰冷的遺願和廢墟的死亡陰影下,為這個失去母親的小生命,笨拙地撐起的一小片、屬於“金剛”的守護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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