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光那漸漸微弱下去的抽噎,像細碎的冰碴,並沒有給窩棚帶來多少安寧。蘇衛民跪在冰冷的地上,全神貫注地用那截暗紅的蠟筆頭在碎石間塗抹著誰也看不懂的“金剛”和“輪船”,嘶啞的解說聲在狹小的空間裡低沉地回蕩。蘇建國佝僂著背坐在一旁,布滿血絲的眼睛失神地望著那抹在灰白地麵上移動的暗紅,疲憊和悲慟沉甸甸地壓著他,連呼吸都顯得沉重。
而蘇衛東,卻像一頭被無形的鎖鏈拴在狹小牢籠裡的困獸。
曉光之前那撕心裂肺、幾乎要背過氣去的哭嚎,像無數根燒紅的鋼針,反複紮刺著他的神經。即便此刻哭聲微弱了,但那細弱的、帶著水音的抽噎,每一次響起,都像是在他緊繃到極限的心弦上狠狠撥動一下!他仿佛又看到了廢墟深處,大姐用冰冷僵硬的身體死死護住曉光的姿態;看到了那個在冰冷灰土裡微弱起伏的、屬於“自己”的冰冷屍體;更看到了懷中這個脆弱的小生命,失去了母親,父親杳無音信,此刻連最基本的溫飽都得不到保障!
煩躁!一種混合著心疼、暴戾、無處發泄的憤怒和巨大恐慌的煩躁,如同滾燙的岩漿,在他胸腔裡左衝右突,幾乎要將他整個人點燃!
他猛地從冰冷的斷牆邊站了起來!窩棚低矮的頂棚幾乎蹭到他的頭發。狹小的空間瞬間顯得更加逼仄壓抑,蘇衛民專注塗鴉的背影,大哥死寂的沉默,還有曉光那如同遊絲般、卻無孔不入的微弱抽噎,都成了刺激他狂暴情緒的導火索。
“操!”一聲壓抑不住的、帶著血腥味的低吼從他牙縫裡擠出。他再也待不住了!再多待一秒,他感覺自己就要徹底爆炸!
他像一顆出膛的炮彈,粗暴地一把掀開窩棚入口那塊破舊的草簾子,帶著一股冷風和撲簌簌落下的灰塵,猛地衝了出去!
外麵,是更深沉的夜。鉛灰色的雲層壓得更低,幾乎觸手可及。寒風打著旋兒,卷起地上的塵土和碎屑,發出嗚咽般的呼嘯,比窩棚裡更加刺骨。冰冷的空氣瞬間灌滿他火燒火燎的肺部,帶來一陣嗆咳,卻也讓他幾乎要炸裂的頭腦獲得了片刻冰冷的清醒——雖然這清醒裡充滿了更深的暴戾。
他像一頭被激怒的公牛,赤紅著雙目,在窩棚外那片被自家廢墟環繞的、不大的空地上來回踱步!腳下是冰冷的碎石瓦礫,被他沉重的、帶著發泄意味的腳步踢得四處飛濺,發出“嘩啦嘩啦”的刺耳聲響。每一次落腳都極其用力,仿佛要將腳下這片埋葬了所有溫暖的土地踏碎!
“嗚…嗚…”曉光那細弱的抽噎,穿透薄薄的草簾子和塑料布,依舊頑強地鑽進他的耳朵。像一根冰冷的、帶著倒刺的鞭子,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抽打在他狂躁的神經上!他仿佛又看到曉光哭得小臉發紫、幾乎窒息的可憐模樣。
心疼!針紮般的心疼!那是大姐用命換來的孩子!是他的親外甥女!可這心疼立刻被更洶湧的怒火和巨大的無力感淹沒!他幫不上忙!他什麼都不會!他連一塊乾淨的布、一口溫熱的水都弄不來!他隻能聽著她哭!聽著她因為饑餓和寒冷而不適地抽噎!
“啊——!!!”蘇衛東猛地停下腳步,仰起頭,對著那如同巨大鉛蓋、壓抑得令人窒息的灰暗夜空,發出了一聲野獸般的、充滿絕望和暴戾的咆哮!聲音嘶啞破碎,帶著血沫,在空曠的廢墟上遠遠蕩開,瞬間被嗚咽的寒風撕碎吞沒。
為什麼?!憑什麼?!
怒火如同失控的野火,瞬間燒儘了最後一絲理智!他猛地抬起腳,狠狠踹向旁邊一堆半人高的碎磚亂石!
“轟隆——嘩啦!”
碎石磚塊如同被驚起的烏鴉,四散崩飛!煙塵彌漫!幾塊鋒利的碎磚砸在他的褲腿上,留下灰白的印子,他也渾然不覺!
“賊老天!我操你祖宗十八代!”他赤紅著雙目,對著漆黑的天幕發出最惡毒的咒罵,每一個字都像是淬了血,“睜開你的狗眼看看!看看你乾的好事!房子塌了!人死了!孩子哭成這樣!你他媽瞎了嗎?!有種你劈死老子!來啊!劈啊!”他揮舞著那隻完好的左手,對著虛空瘋狂地嘶吼、叫罵,唾沫星子混著血絲飛濺。極致的憤怒和痛苦找不到具體的敵人,隻能將這毀滅一切的災難歸咎於那虛無縹緲的“天”!
罵聲在寒風中回蕩,卻隻換來一片更加死寂的回應。冰冷的夜空沉默著,仿佛在無聲地嘲笑著他的徒勞。
這沉默,像是一瓢滾油,徹底澆在了他燃燒的怒火上!他的咒罵猛地轉向,帶著更加刻骨的仇恨和怨毒,像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向那個消失無蹤的男人!
“趙鐵軍!趙鐵軍你個王八蛋!操你媽的縮頭烏龜!”他咬牙切齒,聲音因為極度的恨意而扭曲變調,“你他媽死哪去了?!啊?!你老婆沒了!你閨女哭得快斷氣了!你他媽人呢?!有種你滾出來!滾出來看看!看看桂蘭是怎麼死的!看看你閨女現在什麼樣!”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他像瘋了一樣在原地轉著圈,腳下的碎石被他踢得如同冰雹般亂飛。他想象著趙鐵軍可能的樣子——是同樣被埋在不知哪片廢墟下?還是…還是像隻受驚的老鼠,早早地躲到了安全的地方,根本不管妻女的死活?這個念頭讓他目眥欲裂!
“你他媽算什麼男人!算什麼爹!”他對著黑暗的廢墟深處,對著趙鐵軍可能存在的任何方向,發出最惡毒的詛咒,“有種你就彆回來!永遠彆讓我找到你!不然老子活撕了你!把你那身軟骨頭一寸寸捏碎!讓你下去給桂蘭磕頭認罪!”
咆哮和咒罵耗儘了他的力氣。他猛地停下腳步,胸膛如同破舊的風箱般劇烈起伏,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拉風箱般的嘶鳴,嗬出的白氣在冰冷的空氣中瞬間消散。汗水混著額角崩裂傷口滲出的血水,沿著他緊繃的臉頰滑下,留下泥濘的痕跡。那隻受傷的右手,因為剛才劇烈的動作和情緒激動,又開始隱隱作痛,粘稠的血痂下似乎又有溫熱的液體滲出。
他喘著粗氣,赤紅的雙瞳死死盯著窩棚那在寒風中無力晃蕩的破草簾子。裡麵,曉光那細弱的抽噎聲斷斷續續,像永不停歇的背景音,折磨著他每一根神經。
一種前所未有的、巨大的無力感和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剛才的暴怒。他贏了地龍翻身的蠻力,卻贏不了這照顧嬰兒的困境;他可以用拳頭砸斷牆壁,卻砸不開這殘酷命運的枷鎖;他能對著老天和失蹤的姐夫發出最惡毒的詛咒,卻喚不回逝去的親人,也止不住懷中這小小生命的痛苦抽噎。
他像一座即將噴發卻又被強行壓抑的火山,僵立在冰冷的廢墟之上,寒風卷起他破爛的衣角。拳頭捏得死緊,指關節發出“哢吧”的輕響,那隻受傷的手上,暗紅的血痂裂開,一滴粘稠溫熱的血珠,順著他的指尖,無聲地滴落在腳下冰冷的碎石上,迅速被塵土吸收,隻留下一個微不可察的深色印記。
窩棚裡,蘇衛民沙啞的解說聲還在繼續,伴隨著蠟筆摩擦地麵的“沙沙”輕響。他畫的那個巨大無比、張牙舞爪的“金剛”,在冰冷的碎石地麵上,用暗紅色的線條,笨拙而固執地守護著那片小小的、屬於曉光的脆弱天空。而窩棚外,蘇衛東的焦躁、暴怒和無力的恐慌,如同另一場無聲的風暴,在寒夜廢墟的死寂中,痛苦地醞釀、衝撞,卻找不到任何出口。他守護不了大姐,守護不了“自己”,甚至…連如何守護這個被托付的小小生命,都茫然無措。這比直麵廢墟下的死亡,更讓他肝膽俱裂。
喜歡青瓦巷裡的向陽花請大家收藏:()青瓦巷裡的向陽花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