窩棚裡那點用體溫和破布勉強維係的溫度,在蘇衛東被帶走後,仿佛被徹底抽空了。隻剩下刺骨的寒和死一樣的沉寂。曉光細若遊絲的抽噎,像斷斷續續的冰線,每一次響起都讓冰冷的空氣更加凝滯。
蘇建國佝僂著背,坐在冰冷的碎石地上,像一尊被風化的石像。他布滿血絲的眼睛失神地望著窩棚入口那塊在寒風中無力晃蕩的破草簾子,仿佛還能看到衛東最後掀開簾子衝出去時,那帶著一身戾氣和決絕的背影。他的耳朵裡,反複回蕩著從安置點方向遠遠傳來的、隱約的騷動聲,還有衛東那最後一聲撕裂夜空的、絕望的嘶吼…“我外甥女要餓死了啊——!!!”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鐵釘,狠狠釘進他的心臟,反複攪動。
“二哥…二哥會不會…被打死?”角落裡,蘇衛民抱著曉光,身體無法抑製地微微顫抖,紅腫的眼睛裡充滿了巨大的恐懼。他剛才被供銷點傳來的騷動和二哥那駭人的嘶吼嚇壞了,此刻聲音嘶啞乾澀,帶著濃重的哭腔。
“彆瞎說!”蘇建國猛地低喝一聲,聲音因為極度的焦灼而顯得異常嚴厲。他像是在嗬斥衛民,更像是在嗬斥自己腦子裡那些同樣可怕的念頭。他強迫自己收回目光,落在衛民懷裡那氣息奄奄的小小身體上。曉光的嘴唇微微翕動著,發出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的“咂咂”聲,蒼白的小臉在昏暗的光線下呈現出一種不祥的灰敗。
奶粉…衛東…衛東怎麼樣了?他弄到奶粉了嗎?那騷動…那吼聲…他被抓了?被打傷了?還是…
無數個可怕的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瘋狂地噬咬著他的神經!一邊是命懸一線的外甥女,一邊是生死未卜、為了奶粉豁出命去的弟弟!兩股巨大的、足以將人碾碎的焦慮和恐懼,如同兩座沉重冰冷的石磨,死死地夾擊著他!他感覺自己的心臟被撕成了兩半,每一半都在承受著無法言說的劇痛!
他猛地站起身,動作因為急切而顯得有些踉蹌。不行!他不能在這裡乾等!他得去找衛東!他得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得把弟弟找回來!
“看好光光!”他嘶啞地對衛民丟下一句,甚至來不及看清衛民臉上的恐懼,就猛地掀開草簾子,一頭紮進了外麵更加刺骨的寒風和黑暗裡!
安置點邊緣那片混亂還未完全平息。臨時供銷點周圍還聚集著一些心有餘悸、低聲議論的人群。蘇建國像一頭焦灼的老牛,在冰冷的人流中跌跌撞撞地穿梭、詢問。他抓住每一個看起來像是目擊者的人,布滿凍瘡和血口子的手死死抓住對方的胳膊,聲音嘶啞急切,語無倫次:
“同誌!看見我弟弟了嗎?蘇衛東!個子很高!脾氣火爆!手…手上有傷!剛才…剛才在供銷點那邊…”
“他…他是不是被抓走了?被帶到哪去了?啊?求求你告訴我!”
“他沒想搶東西!真的!他就是…就是急瘋了!他外甥女…我外甥女…快餓死了啊…”
他一遍遍地重複著,布滿血汙和塵土的臉上,每一道皺紋裡都刻滿了深不見底的焦慮和恐懼。得到的回答多是茫然的搖頭,或者模糊的指向:“好像…被民兵帶走了…往那邊‘治安點’去了吧…鬨得可凶了…渾身是血…”
“渾身是血”這四個字像冰錐一樣刺進蘇建國的心臟!他眼前一陣發黑,身體晃了晃。他不敢去想衛東到底傷成了什麼樣!他更不敢去想,如果衛東因為這事被重罰,甚至…他不敢往下想!
他像被無形的鞭子抽打著,朝著人們指點的方向,深一腳淺一腳地狂奔!腳下的碎石瓦礫絆得他幾次趔趄,冰冷的寒風像刀子般割著他的臉和喉嚨。他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找到衛東!把他帶回去!
安置點邊緣,一個用更大塊破木板和油氈布勉強搭起的低矮窩棚前,掛著一塊歪歪扭扭寫著“治安點”的木牌。門口站著兩個挎著老式步槍、袖子上同樣戴著紅袖箍的民兵,麵色冷峻地掃視著周圍。
蘇建國衝到近前,幾乎要撲到門口,卻被冰冷的槍管橫在身前攔住。
“站住!乾什麼的!”一個民兵厲聲喝道。
“同誌!同誌!”蘇建國喘著粗氣,汗水混著冰冷的塵土糊滿了臉,聲音因為極度的急切和奔跑而抖得不成樣子,“我找我弟弟!蘇衛東!剛才…剛才在供銷點那邊…被帶過來的!他…他怎麼樣了?讓我看看他!讓我跟他說句話!”
“蘇衛東?”另一個民兵皺著眉打量著他,“那個鬨事打人的?正在裡麵問話呢!擾亂秩序,衝擊供銷點,性質惡劣!誰都不能見!”語氣冰冷而強硬。
“他沒有!他沒有打人!”蘇建國急得聲音都變了調,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個民兵,“他就是…就是太急了!他外甥女才一歲,她媽沒了,爹找不著了,餓得隻剩一口氣了!他是為了孩子!為了救孩子的命啊!同誌!求求你們!讓我進去看看!就看一眼!讓我知道他還活著!”他幾乎是帶著哭腔哀求,身體因為激動和恐懼而劇烈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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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規矩就是規矩!犯了事就得處理!你求也沒用!”民兵不耐煩地揮揮手,“趕緊走開!彆在這裡妨礙公務!”
冰冷的拒絕像一盆冰水,將蘇建國最後一點希望也澆滅了。他像被抽掉了骨頭,踉蹌著後退了一步,佝僂的背脊幾乎彎成了九十度。他隔著那低矮窩棚破敗的門簾縫隙,仿佛能看到裡麵昏暗的燈光下,衛東被捆綁著、渾身是血的身影…巨大的恐懼和無能為力的絕望瞬間將他吞噬。
就在這時,窩棚裡隱約傳來一聲壓抑的、帶著巨大痛苦的悶哼!
是衛東的聲音!
蘇建國的身體猛地一僵!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再也忍不住,喉嚨裡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嗚咽,滾燙的淚水瞬間衝破了眼眶,混著臉上的泥汙洶湧而下!
他不能待在這裡了!他不能!曉光還在窩棚裡!衛民抱著她!她還在等奶粉!還在等那一線生機!
巨大的、撕裂般的痛苦和責任感,像兩股絞索勒緊了他的脖子。他最後絕望地看了一眼那冰冷的“治安點”窩棚,聽著裡麵隱約傳來的、屬於弟弟的痛苦聲音,猛地轉過身,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跌跌撞撞地、深一腳淺一腳地衝回那片屬於自己家的、冰冷的廢墟。
掀開草簾子的瞬間,一股濃重的、帶著甜腥氣的奶香,猝不及防地鑽進了蘇建國的鼻腔!
他整個人僵在門口,布滿淚痕和泥汙的臉上充滿了不敢置信的茫然!
窩棚裡,那盞用破碗底盛著一點點豆油、撚著一根棉線做成的、光線極其昏暗的小油燈下,蘇衛民正以一種極其笨拙又無比專注的姿態,抱著曉光。
曉光小小的身體被半托在衛民沾滿蠟筆灰和泥汙的臂彎裡。她不再是奄奄一息的模樣!一隻沾著暗紅血跡和灰土的鐵皮奶粉罐子印著咧開嘴的胖娃娃)滾落在旁邊的破棉衣上。衛民手裡拿著那個癟了一塊的搪瓷缸子,缸子裡是半缸冒著微弱熱氣的、乳白色的液體!他正用一根從廢墟裡撿來的、勉強衝洗過的小木勺,舀起一點點溫熱的奶液,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地湊近曉光蒼白的小嘴。
曉光的小嘴本能地張開,像嗷嗷待哺的雛鳥,急切地含住了勺尖!她甚至沒有完全醒過來,長長的睫毛還緊閉著,但喉嚨裡發出細小而滿足的吞咽聲!小小的身體在衛民僵硬的懷抱裡,極其輕微地蠕動了一下。
蘇衛民全身的肌肉都緊繃著,保持著那個彆扭的姿勢,連呼吸都放到了最輕。他紅腫的眼睛死死盯著曉光吞咽的動作,臉上混雜著巨大的緊張、一種近乎虔誠的小心翼翼,還有一絲笨拙的、難以置信的欣喜。他仿佛在進行著一項世界上最神聖也最艱難的儀式。昏黃的油燈光落在他沾滿蠟筆灰和血泥的側臉上,映照出一種近乎聖潔的專注光芒。
蘇建國踉蹌地撲到近前,沾滿泥汙的手顫抖著,輕輕碰了碰那罐滾落在破棉衣上的奶粉罐子。冰冷的鐵皮罐子上,沾著暗紅的、尚未完全乾涸的血跡——那是衛東的血!罐體上還有幾個深深的指甲掐痕,仿佛記錄著它被攥取時的絕望力量。一股巨大的、混合著酸楚、後怕和一絲微弱希望的洪流,猛地衝垮了蘇建國強撐的堤壩!
他再也支撐不住,雙膝一軟,“咚”地一聲重重跪倒在冰冷的碎石地上!身體劇烈地前傾,額頭重重抵在曉光躺著的破棉衣邊緣,距離衛民喂奶的手隻有咫尺之遙!
壓抑了太久的、如同困獸般的嗚咽,終於再也無法抑製,從他劇烈顫抖的胸腔深處爆發出來!不再是無聲的流淚,而是低沉的、破碎的、帶著濃重血腥味的嚎啕!
“嗚…嗚啊——!!!”
這哭聲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廢墟下冰冷的大姐,是為了不知生死的姐夫,是為了此刻被關押在“治安點”、渾身是血的衛東,也是為了懷中這個終於喝上了一口救命奶、卻付出了慘痛代價的小小生命!更是為了這如同深淵般、看不到儘頭的苦難和重擔!
蘇衛民被大哥這突如其來的、巨大的悲聲嚇了一跳,喂奶的手猛地一抖,幾滴溫熱的奶液灑在曉光的下巴上。曉光不滿地哼唧了一聲,小嘴繼續本能地吮吸著勺子。
衛民慌亂地看了一眼大哥劇烈聳動的肩膀,又趕緊低頭,更加小心地將勺子湊近曉光的小嘴。他笨拙地用沾著蠟筆灰的手指,輕輕擦掉曉光下巴上的奶漬。然後,他抱著曉光,小小的身體緊緊貼著自己同樣冰冷的胸膛,紅腫的眼睛望著窩棚外無邊的黑暗,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像是在對誰保證,又像是在祈求:
“光光…喝…慢點喝…”
“二哥…二哥給的…”
“金剛…金剛保護…保護二哥…也保護光光…”
“不哭…都不哭…”
他嘶啞的、幾乎聽不見的低語,和大哥那壓抑不住的、絕望的嚎啕,交織在昏黃的油燈光暈裡,與窩棚外嗚咽的寒風一起,構成了這個寒冷長夜裡,蘇家僅存的、帶著血淚和奶腥味的微弱呼吸。那罐沾著衛東鮮血的奶粉,成了維係這縷呼吸的唯一繩索,沉重得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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