窩棚裡那點微弱的油燈光，在蘇建國絕望的嚎啕和蘇衛民笨拙的喂奶動作中搖曳不定，像風中殘燭。沾著暗紅血跡的奶粉罐子冰冷地躺在破棉衣上，罐體上那深深的指甲掐痕，如同刻在蘇建國心上的傷疤。
衛東的血…衛東用命換來的奶…
嚎啕漸漸變成了沉重而破碎的喘息。蘇建國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裡，那深不見底的悲傷和絕望，被一種更急迫、更灼人的焦慮取代！衛東！衛東還被關在那個冰冷的“治安點”！他傷得怎麼樣？那些人會怎麼對他？他不能等！他一刻也不能等！
他掙紮著從冰冷的地上爬起來，身體因為極度的疲憊和悲慟而搖晃。他看了一眼衛民懷裡還在本能地、小口吞咽溫奶的曉光——那張蒼白的小臉上終於有了一絲微弱的生氣。他深吸一口氣，那口氣息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和鐵鏽味，強行壓下了喉嚨口的哽咽。
“看好光光！彆亂跑！”他嘶啞地對衛民丟下一句，聲音因為急切而顯得異常嚴厲。然後，他幾乎是撲到那罐沾血的奶粉旁，用顫抖的手，極其小心地、珍惜地，將罐子裡剩下的大半奶粉連同那罐子一起，塞進自己破棉襖最裡層、貼著心口的位置！冰冷的鐵皮罐子貼著他滾燙的皮膚，那點寒意卻讓他打了個激靈，仿佛衛東的血在灼燒他。
做完這一切，他毫不猶豫地，一把將破棉衣上氣息微弱、剛剛喝下一點奶的曉光抱了起來！動作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小小的身體冰冷而輕飄，裹在同樣冰冷肮臟的碎花小被裡，像一片沒有重量的羽毛。
“光光…跟舅舅…去找二舅…”他對著懷裡毫無知覺的嬰兒嘶啞地低語了一句，更像是在對自己下著命令。他不再看衛民驚恐茫然的眼神，用那件同樣破舊的外衣將曉光緊緊裹住，隻露出一張蒼白得沒有血色的小臉，然後猛地掀開草簾子，抱著曉光，一頭紮進了黎明前最刺骨的黑暗和寒風中！
安置點邊緣，“治安點”那個低矮的窩棚門口，依舊站著兩個挎槍的民兵，像兩尊冰冷的門神。天色微明，鉛灰色的光線落在他們同樣疲憊而冷硬的臉上。
蘇建國抱著曉光，踉蹌著衝到近前。刺骨的寒風卷起他破爛的衣角，也吹得曉光裹著的破布微微晃動，露出她緊閉雙眼、氣息奄奄的小臉。
“同誌！同誌！”蘇建國的聲音嘶啞急切，帶著一夜未眠的疲憊和巨大的焦慮，“讓我進去！讓我看看我弟弟！蘇衛東！昨天被帶過來的那個！求求你們了！”他一邊哀求，一邊下意識地將懷裡的曉光往前送了送，仿佛她是唯一的通行證。
“又是你！”昨天攔他的那個民兵認出他來，眉頭緊鎖，語氣更加不耐煩，“說了不能見！正在處理！衝擊供銷點，擾亂秩序，性質嚴重！誰求情都沒用！趕緊走開！抱著孩子彆在這裡添亂！”
冰冷的拒絕像冰錐刺心！蘇建國身體晃了晃，但他死死咬住牙關，沒有後退。他不再看民兵冰冷的臉，目光越過他們，死死盯著那扇破敗的門簾，仿佛要穿透它看到裡麵的衛東。他嘶啞地、幾乎是用儘全身力氣喊道：
“衛東——！衛東你聽見嗎？！我是大哥！你怎麼樣？！說話啊衛東——！”
窩棚裡一片死寂。沒有任何回應。隻有寒風卷過門簾的嗚咽聲。
這死寂讓蘇建國的心沉到了冰窖！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難道…難道衛東真的…？！
“他沒事！鬼嚎什麼！”另一個民兵被他這突然的嘶吼嚇了一跳，厲聲嗬斥，“再擾亂這裡秩序，把你也抓起來！”
就在這時，窩棚的門簾被猛地掀開！一個穿著褪色乾部服、頭發花白、臉上帶著熬夜疲憊和深深倦容的老者走了出來，正是昨晚那個最後拍板帶走蘇衛東的老鄭。他身後跟著兩個民兵，押著一個人！
是蘇衛東！
他高大的身軀此刻顯得異常狼狽。雙手依舊被粗糙的麻繩反綁在身後，繩結深深勒進手腕的皮肉裡，暗紅的血跡早已乾涸發黑，混合著泥汙。身上那件本就破爛的衣服被撕扯得更爛，沾滿了更多的塵土和暗褐色的汙漬，幾處明顯是被棍棒抽打過的痕跡。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嘴角破裂，凝固著黑紅的血痂。最觸目驚心的是他那隻受傷的右手，被簡單用臟布條胡亂纏裹著，但布條已經被滲出的鮮血徹底浸透，變成了暗紅色，甚至還有新鮮的、粘稠的血珠正緩慢地順著指尖滴落，砸在他腳邊冰冷的泥地上，留下一個個深色的圓點。
他低垂著頭，淩亂的頭發遮住了大半張臉，看不清表情。但那股衝天的暴戾和桀驁似乎被徹底打散了，隻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沉重的疲憊和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他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任由民兵推搡著，踉蹌地向前走。
“衛東！”蘇建國目眥欲裂，心臟像被狠狠捅了一刀！他猛地撲過去，卻被門口的民兵死死攔住！
老鄭皺著眉頭，疲憊的目光掃過狀若瘋狂的蘇建國，又落在他懷裡那個被破布包裹著、氣息微弱如同小貓的嬰兒身上。當他的目光觸及嬰兒蒼白小臉旁邊、蘇建國破棉襖領口處露出的那半截沾著暗紅血跡的奶粉罐子邊緣時，他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那罐子，那血跡…他認出來了！也瞬間明白了昨晚那場慘烈衝突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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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建國也看到了老鄭目光的變化。他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不再試圖衝向衛東，而是猛地轉向老鄭，“噗通”一聲！抱著曉光，雙膝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堅硬、布滿碎石泥濘的地麵上！
這一跪，用儘了他所有的力氣和尊嚴！巨大的聲響讓周圍所有人都愣住了！連推搡著蘇衛東的民兵都停下了動作。
“領導！首長！求求您！放了我弟弟吧！”蘇建國嘶啞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和絕望的哀求，額頭死死抵著冰冷肮臟的地麵！懷裡的曉光因為他劇烈的動作微微哼唧了一聲，蒼白的小臉皺了起來。
“他沒想搶東西！真的！他不是壞人！”他抬起頭，布滿血汙、淚水和塵土的臉上涕淚橫流，聲音因為極度的激動而抖得不成樣子。他顫抖著，一隻手依舊緊緊抱著曉光，另一隻手慌亂地指著自己懷裡露出的奶粉罐子，又指向被押著的、渾身是傷、低垂著頭的蘇衛東：
“您看看！您看看這罐子！這上麵的血！是他的血啊！”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泣血的控訴，“他就是為了這個！為了給他外甥女一口活命的奶！”
“房子塌了！孩子她媽…她媽被砸死了！用身體護著她才活下來的！”他指著懷裡氣息奄奄的曉光，曉光似乎被這悲聲驚擾，極其微弱地、帶著水音地抽噎了一聲，小小的身體在他臂彎裡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這微弱的反應比任何語言都更有力！
“她爹…到現在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孩子…孩子從昨天到現在，就喝了這一口奶！就這一口！還是他用命換來的！”蘇建國的聲音已經嘶啞得如同破鑼，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他急啊！他沒辦法啊！他不是要鬨事！他是…他是被逼瘋了啊！求求您！首長！您行行好！看在孩子的份上！放了他吧！孩子不能沒有舅舅啊！我們家…我們家就剩我們仨男人了…不能…不能再少一個了啊…嗚…”
說到最後，他再也支撐不住，額頭重新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麵上，壓抑不住的嚎啕再次爆發出來！那哭聲絕望而悲愴，混合著曉光那細若遊絲的抽噎，在這黎明前冰冷的廢墟上，構成了一幅令人心碎的圖景。
被押著的蘇衛東，身體猛地一震！他極其緩慢地、艱難地抬起頭。淩亂頭發下，那雙布滿血絲和青紫淤傷的眼睛，越過民兵的肩膀，死死地看向跪在地上、抱著曉光、額頭抵地、放聲痛哭的大哥！再看向大哥懷裡那個裹在破布裡、氣息微弱的小小身影！
大哥的哭嚎，曉光的抽噎，像兩把燒紅的鈍刀，狠狠捅進他麻木的胸膛，反複攪動！一股巨大的、混合著劇痛、酸楚和無法言說的悲愴洪流，瞬間衝垮了他強撐的麻木！他死死咬住自己破裂的下唇，直到嘗到更濃重的血腥味！身體無法抑製地劇烈顫抖起來！那隻被反綁、滴著血的手，死死地摳進了自己的掌心！喉嚨裡發出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
老鄭站在冰冷的晨風中，看著跪地痛哭的蘇建國，看著那罐沾著新鮮和乾涸血跡的奶粉，看著蘇衛東渾身是傷的慘狀，再看著他懷裡那個氣息奄奄、如同風中殘燭的嬰兒。那張布滿疲憊和風霜的臉上，眉頭緊緊鎖成了一個深刻的“川”字。他經曆過太多苦難，見過太多生離死彆，但眼前這一幕——長兄跪地泣血哀求，渾身是傷的弟弟隻為一口嬰兒奶粉，懷中是失去母親、瀕臨死亡的遺孤…這慘烈的人間悲劇，還是像重錘一樣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他沉默了足有十幾秒。寒風吹動他花白的鬢角。周圍一片死寂，隻有蘇建國絕望的嚎啕和蘇衛東壓抑的嗚咽在回蕩。
終於，老鄭長長地、沉重地歎了口氣。那歎息聲裡充滿了無奈、疲憊，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鬆動。他抬起手，對著那兩個押著蘇衛東的民兵，極其疲憊地揮了揮。
“先…放開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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