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在窩棚外呼嘯,卷起地上的雪沫和塵土,拍打在破草簾和塑料布上,發出沉悶而單調的嗚咽。鉛灰色的天光艱難地透過縫隙滲入,給窩棚裡的一切都蒙上一層冰冷的灰翳。空氣裡彌漫著揮之不去的濕冷、塵土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屬於廢墟的死亡氣息。冷,是那種浸入骨髓、甩不脫的陰冷。
然而,就在這片灰敗和陰冷的中心,卻固執地存在著兩個小小的、散發著微弱暖意的“奇跡”。
一個是“光光的家”。
那由十幾塊精心挑選、清洗打磨過的青瓦壘砌而成的小小城池,靜靜地依偎在窩棚最避風的角落。瓦片冰冷堅硬,邊緣被蘇建國的手指反複摩挲過,帶著一種磐石般的沉穩。裡麵鋪著相對乾淨的破布碎絮,曉光小小的身體就蜷縮在其中。她睡得很沉,蒼白的小臉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脆弱,但那緊蹙的眉頭已經徹底舒展開來,呼吸均勻而綿長,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令人心顫的安穩。那青瓦圍牆上,四個用指力深刻、帶著泥漿和細微血絲的字——“光光的家”,如同最古老的符咒,無聲地宣告著庇護的存在。它隔絕了身下碎石的冰冷,也仿佛在抵禦著外界無孔不入的嚴寒和絕望。這是一個用廢墟的殘骸、用長兄的指血和近乎偏執的守護意誌,在死亡之地構築的、最原始的搖籃。
另一個,則是那片被蘇衛民用生命最後一點色彩點燃的“天空”。
窩棚內壁、甚至頭頂低矮的塑料布棚頂,凡是可以塗抹的地方,都被他用那些短得可憐的蠟筆頭,塗抹上了一個個巨大、鮮豔、咧著嘴的“太陽”!明黃、橘紅、天藍、深綠、甚至臟兮兮的粉……飽和到刺目的色彩在昏暗中如同燃燒的火焰,蠻橫地撕扯著無處不在的灰暗。那些太陽畫得歪歪扭扭,線條粗糲笨拙,咧開的嘴巴刻得極深,帶著一種孩子氣的、近乎瘋狂的快樂,又透著一股不管不顧、拚儘全力的熱烈。它們的光芒並非真實的光熱,卻像擁有魔力,硬生生在這方寸之地撐開了一片光怪陸離、生機勃勃的異度空間。蠟筆被粗暴摩擦後散發的微弱石蠟氣味,混合著土腥,形成一種奇特的、屬於衛民世界的“氣息”。這片“天空”,是絕望深淵裡開出的最純粹、最無畏的花。
這兩個“奇跡”,一個堅實沉默如大地,一個燃燒奔放如天空,共同構成了這片廢墟窩棚裡僅有的、也是最重要的“溫暖存在”。
蘇建國佝僂著背,像一尊沉默的礁石,守在“光光的家”旁邊。他布滿凍瘡和老繭的手,時不時極其輕柔地拂過青瓦圍牆冰冷的邊緣,或者替曉光掖一掖那裹不嚴實的破布角。他的目光很少離開曉光安恬的睡顏,隻有在掃過衛民畫的那片“天空”時,眼底深處才會掠過一絲極其複雜的微瀾——有心酸,有震撼,有疲憊,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被那純粹色彩悄然熨帖過的暖意。他不再試圖去理解衛民的世界,隻是沉默地接納了這片突兀的“光明”,如同大地接納了陽光。
蘇衛東靠坐在稍遠些的斷牆根下。那隻被臟布條胡亂纏裹的右手無力地垂在身側,布條上乾涸和新鮮的暗紅血跡交錯。他臉上的淤青腫脹未消,嘴角的裂口結著黑痂。他低垂著頭,淩亂的頭發遮住了眼睛,周身籠罩著一層近乎凝固的沉重和傷痛。隻有當曉光在睡夢中發出一聲極其細微的囈語,或者衛民因為坐麻了腿而挪動身體發出一點聲響時,他才會極其緩慢地、艱難地抬一下眼皮。赤紅的瞳孔掃過“光光的家”裡那個安穩的小生命,再掠過牆上那些咧著嘴、鮮豔到刺目的太陽,目光如同被燙到般迅速收回,下頜線繃緊,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一下,隨即是更深地低下頭,將臉埋進臂彎。那鮮豔的色彩像燒紅的烙鐵,灼燒著他內心的愧疚和絕望,卻也像無聲的呼喚,拉扯著他沉淪的靈魂。
蘇衛民則蜷縮在“光光的家”和那片“太陽天空”之間的角落。他抱著膝蓋,下巴擱在手臂上,紅腫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曉光。曉光每一次平穩的呼吸,每一次無意識的咂嘴,都讓他沾滿蠟筆灰和泥汙的臉上,無意識地浮現出一種近乎癡迷的滿足。他時不時會抬起頭,看看自己畫在牆上的太陽,尤其是那個最大的、明黃和橘紅交織的,咧著大大的、刻痕很深的嘴巴。看著看著,他也會跟著咧開嘴,露出一個同樣笨拙、用力、混合著疲憊和純粹的、無聲的笑容。這笑容和他畫出的太陽,在昏暗的光線下奇異地重疊。他不再說話,隻是偶爾,當窩棚外的風聲驟然尖嘯,或者曉光的眉頭似乎要蹙起時,他會立刻緊張起來,嘶啞地、極輕地對著牆上的太陽,也對著曉光,喃喃重複:“太…陽…在…笑…光光…不怕…”
時間在窩棚裡粘稠地流淌。寒風在嗚咽,灰暗的天光在緩慢地移動。窩棚外是冰冷的死亡廢墟,是看不到儘頭的苦難和掙紮。但窩棚內,在這兩個舅舅們用儘一切——用血、用淚、用指力、用生命最後一點色彩——為曉光構築起來的小小世界裡,卻維持著一種奇異的、脆弱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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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瓦的冰冷守護著生命的餘溫,蠟筆的灼熱燃燒驅散著絕望的嚴寒。
“光光的家”是錨點,是庇護所。
“會笑的太陽”是光亮,是希望的火種。
它們共同構成了這片廢墟之上,一個名為“家”的、最原始也最堅韌的雛形。它如此簡陋,如此不堪一擊,卻又如此珍貴。它守護著一個嬰兒微弱的呼吸,也維係著三個傷痕累累的男人搖搖欲墜的意誌。它無聲地宣告著,即使被碾入最深的泥濘,生命依然會本能地尋找庇護,尋找光亮,尋找一個可以稱之為“家”的地方,哪怕它隻是由幾塊冰冷的青瓦和幾抹虛幻的色彩構成。
蘇建國粗糙的手指再一次拂過“光光的家”那冰冷的青瓦邊緣,指尖感受到那刻痕的深度。他抬起布滿血絲的眼,目光緩緩掃過沉睡的曉光,掃過牆上那些色彩灼目的太陽,最後落在角落裡蜷縮的衛民和斷牆下沉默如石的衛東身上。
寒風依舊在嗚咽。但在這個由瓦片和色彩構築的、小小的“家”裡,似乎有什麼東西,比那呼嘯的風聲,更沉重,也更堅韌地存在著。那是舅舅們用儘力氣,為曉光,也為自己,在無邊廢墟上,挖出的一捧希望之土,點燃的一豆生命之火。
他們守護的,不僅僅是曉光的一條命,更是這片灰燼之上,名為“家”的、那一點點微弱卻不肯熄滅的雛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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