窩棚裡那盞豆油燈的火苗,在“光光的家”壘成之後,似乎都跳動得安穩了些。曉光蜷在青瓦小床的破布堆裡,呼吸雖然依舊細弱,卻不再帶著那種令人揪心的斷續抽噎。她蒼白的小臉貼著冰涼的青瓦內壁,偶爾會無意識地蹭一蹭,像隻找到安穩巢穴的雛鳥。
蘇衛民抱著膝蓋,蹲在“光光的家”旁邊,紅腫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曉光。他看到曉光緊蹙的小眉頭終於鬆開一點點,看到那乾裂的小嘴在睡夢中微微咂了一下。一股巨大的、近乎眩暈的歡喜猛地衝進他空茫的心口。他咧開嘴,無聲地笑了,沾著蠟筆灰和泥汙的臉頰上,淚痕還沒乾透。
是那個“家”!是大哥壘的那個“家”!光光睡在裡麵,不哭了!
這個認知像一顆小小的火星,落入衛民混沌而焦灼的意識裡。他看著青瓦上那四個深深淺淺、帶著泥漿和血痕的刻字——“光光的家”,又看看曉光安穩下來的小臉。一個念頭,模糊卻無比執著地冒了出來:好…好看…光光喜歡好看的…
他像被什麼無形的東西牽引著,猛地站起身。動作太急,帶起一陣風,豆油燈的火苗劇烈搖曳了一下,在窩棚斑駁的土牆上投下巨大而晃動的影子。他不再看曉光和沉默的大哥、二哥,而是撲向角落裡那個屬於他的破布包袱。
包袱裡沒有吃的,沒有用的,隻有他用小得可憐的心眼兒,在廢墟的各個角落、在安置點人們丟棄的垃圾裡,一點點收集來的寶貝——五顏六色的蠟筆頭。紅的、黃的、藍的、綠的…有的隻剩指甲蓋大小,有的短得幾乎捏不住,但每一截都被他視若珍寶,用破紙頭小心地包著。
他抖開包袱,那些色彩斑駁的小東西滾落出來,在昏暗的光線下,像一捧突然撒落的、微小的彩虹碎片。衛民跪在地上,急切地、近乎粗暴地在裡麵翻找著。他抓起一塊最鮮豔的、隻有小指節長的明黃色蠟筆頭,又抓起一塊稍大些的橘紅色。他攥緊了它們,蠟筆頭粗糙的斷口硌著他凍裂的手心。
他猛地轉身,撲向窩棚內壁那片最靠近“光光的家”、也相對平整些的土牆。牆皮早已剝落,露出裡麵粗糙的、混雜著草莖的泥土本色,布滿了煙熏火燎的痕跡和細微的裂縫。
衛民沒有一絲猶豫。他舉起那塊小小的、幾乎握不住的明黃色蠟筆頭,用儘全身力氣,狠狠地戳在冰冷的土牆上!蠟筆頭太短,他的手指不得不緊緊抵著粗糙的牆麵,用力地摩擦、塗抹!
“嗤啦——嗤啦——”
刺耳的摩擦聲在寂靜的窩棚裡陡然響起。昏暗中,一道極其鮮明、無比耀眼的明黃色線條,如同撕裂灰暗的一道閃電,猛地出現在斑駁的土牆上!那顏色如此純粹,如此突兀,瞬間就刺破了窩棚裡沉鬱的灰敗氣息。
蘇建國正低頭用一塊破布小心地擦拭曉光額頭的虛汗,被這突如其來的噪音和刺眼的色彩驚動。他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裡充滿了愕然和一絲來不及壓製的煩躁。他想嗬斥衛民,這孩子在發什麼瘋?但當他看清衛民的動作和牆上那道刺目的明黃時,喉嚨卻像被堵住了。
蘇衛東靠在冰冷的斷牆邊,那隻纏著臟布條的手搭在屈起的膝蓋上,青紫腫脹的眼皮抬了一下,赤紅的瞳孔裡映著那道突兀的亮色。他嘴角的肌肉抽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最終隻是疲憊地、無聲地閉上了眼睛。身體的劇痛和內心的煎熬讓他對一切外物都失去了反應的氣力。
衛民對哥哥們的反應毫無察覺。他所有的精神都灌注在指尖那點可憐的、倔強的色彩上。他用那截小小的蠟筆頭,在粗糙的土牆上,畫了一個巨大的、歪歪扭扭的圓圈!線條粗糲,邊緣毛糙,甚至因為用力過猛而斷斷續續,但那飽滿的、毫無保留的明黃色,卻帶著一種原始的生命力,硬生生在灰暗的底色上撐開了一片灼熱的領域!
圓圈畫完,明黃的蠟筆頭幾乎磨禿了。衛民毫不在意地扔掉它,又抓起那塊橘紅色的。他喘著粗氣,在巨大的黃色圓圈周圍,用力地塗抹、戳刺!一條條短促而有力的橘紅色線條,如同噴射的光焰,從黃色的圓圈邊緣迸發出來,向上、向下、向四麵八方!他畫得毫無章法,那些線條更像是他內心奔湧的、無法言說的激烈情緒的直接投射。
一個巨大的、明黃為心、橘紅為芒的“太陽”,以一種近乎暴烈的方式,誕生在了窩棚冰冷的土牆上!
這還沒完。衛民像著了魔。他飛快地撿起一塊天藍色的蠟筆頭隻剩綠豆大小),在那個巨大的太陽旁邊,再次狠狠戳向牆麵!他咬著牙,臉頰因為用力而繃緊,手指在粗糙的牆麵上摩擦得生疼,但他不管不顧。又一個巨大的藍色圓圈出現了,周圍被他用一塊淺黃色的蠟筆頭顏色已經很淡了)塗滿了更加細密、更加狂亂的芒線!接著是綠色!他用一塊深綠色的蠟筆頭,畫了一個邊緣帶著鋸齒狀綠芒的太陽,像一顆生機勃勃但形狀怪異的綠色火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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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停地畫!用儘每一塊蠟筆頭最後一點色彩和生命!在“光光的家”旁邊的土牆上,在頭頂低矮的塑料布棚頂下,在另一麵相對完整的斷牆根上……他畫了一個又一個巨大的太陽!紅色的、橙色的、粉色的顏色已經很淡了,混著牆上的灰土,變成一種臟兮兮的暖色)……每一個都歪歪扭扭,線條粗糲笨拙,但每一個都飽滿到幾乎要炸裂開來!他用最鮮豔、最飽和的顏色去塗抹,仿佛要將窩棚裡所有的灰暗和冰冷都徹底燃燒、驅散!
更令人心頭震顫的是,每一個太陽的中心,衛民都用最後一點力氣,或是用指甲摳,或是用蠟筆頭最尖利的地方,狠狠地刻下了一個彎彎的、大大的、咧開的嘴巴!那嘴巴刻得極深,帶著一種近乎猙獰的、卻又無比純粹的快樂!像是在無聲地、用力地大笑!
“呼…呼…”衛民終於耗儘了最後一點力氣和蠟筆頭。他像虛脫一樣,靠著畫滿太陽的土牆滑坐在地上,胸膛劇烈起伏,沾滿各色蠟筆灰和牆土的手無力地垂在身側,指尖被磨破了皮,滲著血絲,混著鮮豔的蠟屑和泥汙。他仰著頭,看著自己用儘力氣塗抹出來的這一片“天空”。
昏暗的窩棚,徹底變了模樣。
那些巨大、鮮豔、咧著嘴的太陽,如同一個個燃燒的奇跡,霸道地占據了每一寸可以塗抹的牆麵和角落。明黃、橘紅、天藍、深綠、臟粉……各種飽和到刺目的色彩在昏黃的油燈光線下碰撞、交織,形成一片混亂卻又生機勃勃的、光怪陸離的“天空”。它們的光芒如此強烈,仿佛自帶熱度,將窩棚裡原本沉鬱、冰冷的灰暗色調徹底撕裂、覆蓋、點燃!空氣裡彌漫著蠟筆被粗暴摩擦後散發的、微弱的石蠟和粉塵的氣味。
蘇建國佝僂著背,僵硬地站在“光光的家”旁邊,布滿風霜的臉上,每一道深刻的皺紋都凝固著。他渾濁的眼睛,難以置信地掃過那片被“太陽”照亮的牆壁,掃過衛民癱坐在地上、沾滿色彩和血泥的側影。一股巨大的、混合著心酸、震撼和一絲微弱暖意的洪流,猛地衝撞著他早已疲憊不堪的心臟。他張了張嘴,喉嚨裡像堵了塊滾燙的石頭,最終一個字也沒能說出來,隻是那布滿血絲的眼角,無聲地濕潤了。
蘇衛東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他那隻完好的左手緊緊攥著,指節捏得發白,指甲深深陷進掌心。赤紅的瞳孔裡,映滿了那些巨大、鮮豔、咧著嘴的太陽。那刺目的色彩,那誇張的、近乎瘋狂的笑容,像無數根燒紅的針,狠狠紮進他麻木而絕望的神經深處!他猛地彆過臉,下頜線繃緊如刀鋒,牙關死死咬住,喉嚨裡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滾燙的淚水,混合著眼角的淤血和腫脹,洶湧地衝出眼眶,砸在他破爛的褲腿上。
就在這時——
“咿…呀…”
一聲極其細微、帶著水汽的、軟糯的嬰孩囈語,如同天籟,輕輕響起。
青瓦小床裡,一直沉睡的曉光,不知何時醒了。她沒有哭鬨,隻是睜開了那雙烏溜溜、如同浸在清泉裡的黑葡萄般的眼睛。那雙純淨得不染一絲塵埃的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地、充滿了純粹的好奇,仰望著頭頂那片被蠟筆塗抹出來的、色彩斑斕的“天空”。
她的視線,被那些巨大、鮮豔、咧著嘴的太陽牢牢吸引住了。小小的嘴巴微微張開,發出無意識的、帶著驚歎般的“咿呀”聲。一隻裹在破布裡的小手,無意識地向上伸著,小小的手指朝著那片充滿魔力的色彩虛空抓撓著,仿佛想要觸碰那些溫暖的“光球”。
她看著那片“天空”,看著那些會笑的“太陽”,忘記了饑餓,忘記了寒冷,忘記了所有的不安。那小小的、灰敗的臉上,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映照著色彩流動的光影。
衛民癱坐在地上,大口喘著氣。當曉光那聲細微的“咿呀”傳入他耳中時,他布滿蠟筆灰和汗水的臉猛地轉向“光光的家”。他看到曉光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望著他畫出的太陽,小小的臉上沒有哭!
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狂喜,瞬間衝垮了他所有的疲憊!他咧開嘴,露出了一個混合著淚痕、蠟筆灰和泥土的、無比燦爛卻又無比笨拙的笑容。那笑容,和他畫在牆上的那些咧開嘴的太陽,竟有著驚人的神似——純粹、用力,帶著一種燃燒自己也要照亮什麼的決絕。
他嘶啞地、用儘力氣地,對著曉光,也對著那片他創造的“太陽”,喃喃地重複著他唯一能表達、也唯一相信的咒語:
“太…陽…笑…”
“光光…不哭…”
“金剛…保護…”
“都…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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