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墟上的寒風,似乎帶上了一絲與以往不同的氣息。不再是純粹的死亡與絕望的嗚咽,而是夾雜著鐵鍬撞擊碎石、板車木輪碾過瓦礫、以及疲憊卻帶著目標感的吆喝聲。震後重建,如同凍土深處艱難拱動的春芽,開始在安置點的邊緣、在城市的瘡痍之上,緩慢而笨拙地展開。生存的命題,也從最初的掙紮求生,轉向了更漫長、更磨人的持久戰——尋找生計,填飽肚子,讓“光光的家”裡那點微弱的希望之火,不至於被現實的冰雨徹底澆熄。
蘇建國:沉默的基石
消息是王伯帶來的,帶著一絲劫後餘生的期盼:“建國,西邊那片廠區廢墟,招人清理了!管一頓稀的,一天…給半斤糧票!”糧票!這兩個字在饑餓的深淵裡,閃爍著金子般的光澤。
蘇建國佝僂的背脊似乎挺直了一瞬。他沒說話,隻是深陷的眼窩裡,死水般的沉寂被攪動了一下。第二天天不亮,他就出現在那片巨大的廢墟前。瓦礫堆成了山,鋼筋猙獰地扭曲著,塵土在寒風中彌漫。招工的頭兒是個臉上帶著刀疤的中年漢子,叼著煙卷,目光挑剔地掃視著聚攏過來的人群。
“有力氣的!手腳麻利的!偷奸耍滑的滾蛋!”刀疤臉的聲音粗嘎。
蘇建國沉默地擠到前麵。他沒像其他人那樣拍著胸脯保證,隻是默默地拿起一把沉甸甸、鏽跡斑斑的鐵鍬。他布滿凍瘡和老繭的手握緊了鍬把,那觸感熟悉而沉重。他走到指定的區域,沒有多餘的動作,弓下腰,鐵鍬鋒利的邊緣狠狠楔進混雜著水泥塊和碎磚的凍土裡!
“嘿——!”
一聲壓抑的、從胸腔深處迸發的低吼!伴隨著令人牙酸的摩擦聲,一大塊沉重的凍土碎石混合物被他硬生生撬起!他動作不快,甚至有些僵硬,但每一次下鍬、撬動、甩土,都帶著一種磐石般的沉穩和不容置疑的力量。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破舊的單衣,混合著飛揚的塵土,在臉上衝刷出道道泥溝。他不管不顧,隻是重複著最原始、最耗費體力的動作:撬、鏟、甩。偶爾停下來喘口氣,深陷的眼窩會下意識地望向安置點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重重廢墟,看到窩棚裡那個小小的身影。
一天下來,手掌的凍瘡裂開了口子,血水混著泥汙,染紅了鍬把。肩膀和腰背如同被重錘反複敲打,酸痛鑽心。換來的是中午一碗能照見人影、漂著幾片爛菜葉的“稀的”,和一張皺巴巴、印著“半斤”字樣的粗糧票。他小心地將糧票塞進貼身的破棉襖最裡層,用體溫捂著。回去的路上,腳步比來時更加沉重,但懷裡那張薄薄的紙片,卻仿佛有千鈞重。
蘇衛東:帶傷的刀刃
蘇衛東的“戰場”在更遠一點的地方,一個正在清理出來、準備搭建臨時倉庫的工地。
這裡的活計更純粹,也更符合他——搬運。巨大的預製水泥板,沉重的木料,成袋的水泥……需要純粹的蠻力。工頭是個精瘦的漢子,眼神像鷹,一眼就盯上了蘇衛東高大的骨架和沉默中透出的那股子狠勁。
“你!”工頭指著一塊需要四人抬的水泥板,“去那頭!跟他們一起!”
蘇衛東沒吭聲,沉默地走過去。他那隻纏著臟汙布條、依舊紅腫潰爛的右手無法用力,隻能虛虛地搭著水泥板的邊緣。他弓下身,將重心壓低,完好的左手和整個肩膀、腰腹的力量瞬間賁張,破爛的衣服下肌肉虯結隆起!
“起——!”
他低吼一聲,如同悶雷!巨大的水泥板竟被他單憑一隻左手和全身的爆發力,硬生生抬高了一角!旁邊的三個人被他這突然爆發的力量帶得一個趔趄,慌忙使出吃奶的力氣跟上。沉重的板子離地,每一步都深深陷入泥濘的地麵。
汗水如同小溪般從他額角滾落,流進青紫未消的眼眶,刺痛難忍。右手的傷口在用力時被狠狠牽扯,劇痛如同鋼針紮進骨髓,布條瞬間被新鮮的血跡浸透,暗紅粘稠。他死死咬著牙,下唇破裂的黑痂再次滲出血絲,喉嚨裡壓抑著痛苦的悶哼,卻一步不退!仿佛那沉重的不是水泥板,而是壓在曉光頭頂的、名為“生計”的大山,他必須扛住!
工頭看著他沉默地扛起遠超常人的分量,看著他右手不斷滴落的鮮血,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異和滿意。但當蘇衛東放下板子,沉默地走向下一堆貨物,一個想偷懶的混混試圖將最沉的袋子推給他時,蘇衛東猛地停住腳步。他緩緩轉過頭,布滿血絲、帶著汗水泥汙和血痂的眼睛,如同冰冷的刀鋒,狠狠剜向那個混混。沒有言語,隻有一股如同實質的、帶著血腥氣的壓迫感瞬間籠罩過去!
混混被他眼中的凶戾和那隻滴血的右手嚇得臉色發白,訕訕地縮回了手,嘟囔著去搬旁邊輕一些的袋子。
蘇衛東收回目光,仿佛什麼都沒發生。他再次彎下腰,用那隻完好的左手,抓住一個沉重的麻袋,甩上自己寬闊卻傷痕累累的肩頭。每一步,都在泥濘的地上留下一個沾著血泥的腳印。他像一把帶著豁口、卻依舊鋒利的刀,用傷痛和沉默,在工地上劈砍出一份帶著血腥味的“生計”。工錢是按件算的,他乾得最多,也最狠。傍晚拖著幾乎散架的身體回去時,懷裡揣著的幾張糧票和幾張毛票,同樣帶著他體溫和血汗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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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衛民:窩棚的守護者與“大廚”
蘇建國和蘇衛東在外搏命,窩棚和曉光的重擔,就落在了蘇衛民不算寬闊的肩上。
他的世界相對簡單,卻責任重大。大哥臨走前,會仔細交代:哪塊破布裡包著曉光的糊糊通常是大人糧票換來的一點米粉或麵粉,混著奶粉渣),沉澱好的水放在哪裡,什麼時候給曉光換墊布用李嬸給的舊布),還有最重要的——看好曉光,彆讓她冷著,彆讓她摔著。
衛民紅腫的眼睛裡充滿了鄭重。他像接受神聖使命的士兵,用力地、一遍遍地點頭:“光光…餓…喂!”“光光…冷…蓋!”“光光…哭…抱!”“不摔!金剛…看著!”
當窩棚裡隻剩下他和曉光,衛民就成了這裡唯一的“大人”。他不再像以前那樣,長時間地對著牆上的太陽發呆或者畫畫。他把曉光放在“光光的家”裡,確保她周圍沒有硌人的碎石,然後就開始笨拙地履行他的職責。
做飯,是頭等大事,也是最大的挑戰。
所謂的“飯”,通常就是燒一點熱水需要去公共取水點提回來沉澱過的水),將大哥留下的那點米粉或麵粉,小心翼翼地倒進那個摔癟的破搪瓷缸子裡,用一根小木棍拚命地攪拌,試圖弄成糊狀。火源是最大的問題,能找到一點乾燥的引火物破紙板、小木片)就謝天謝地。衛民常常趴在地上,對著好不容易點燃的一小簇微弱的火苗,鼓起腮幫子,小心翼翼地吹氣,濃煙熏得他眼淚直流,咳嗽不止。
“噗嗤——”火苗常常在關鍵時刻熄滅,或者一陣風吹進來,將好不容易攢起的熱量吹散。缸子裡的混合物常常是半生不熟、帶著焦糊味和疙瘩的“漿糊”。衛民急得滿頭大汗,沾滿鍋灰的手在臉上胡亂抹著,把自己弄成個大花臉。他看看缸子裡失敗的“作品”,又看看青瓦小床裡咿呀等待的曉光,眼神裡充滿了挫敗和焦急。但他不放棄,重新趴下,更加小心地吹火,或者試著用能找到的最小的碎木塊,一點點添加。
當終於有那麼一兩次,缸子裡飄出一點點米麵被加熱的、微弱的香氣儘管混著焦糊味),衛民會立刻露出巨大的、如釋重負的喜悅!他小心翼翼地捧著溫熱的缸子,像捧著稀世珍寶,挪到曉光的小床邊。他用那根磨得光滑的小木片,舀起一點點相對均勻的糊糊,笨拙地、屏住呼吸地湊近曉光的小嘴。
“光光…吃…飯飯…”他嘶啞地哄著,眼神專注得如同在進行一項精密實驗。看到曉光本能地含住木片,小嘴開始吮吸吞咽,衛民布滿鍋灰和汗水的臉上,會綻放出無比滿足和自豪的笑容,比他自己吃到山珍海味還要開心。
除了做飯,他還學著蘇建國的樣子,將換下來的臟墊布收集起來,在能找到水的時候通常是大哥或二哥晚上帶回來的沉澱水),用破瓦盆仔細地搓洗。他的手勁沒輕沒重,有時會把本就脆弱的舊布洗破,但他依舊執著地搓著,擰乾,晾在窩棚裡能找到的通風處。他還負責清掃窩棚裡飄落的塵土,將散落的碎石歸攏到角落,努力讓這個小小的空間顯得不那麼雜亂。
他的“家務”笨拙、低效,甚至常常失敗比如飯煮糊了,布洗破了),但他做得無比認真,無比投入。因為這是大哥交給他的任務,是守護“光光的家”的一部分,是讓曉光能稍微舒服一點的重要事情。
微薄與希望
傍晚,蘇建國和蘇衛東拖著疲憊不堪、沾滿泥汙血汗的身體回到窩棚。蘇建國會默默地將一天所得——幾張沾著汗漬的糧票、幾張皺巴巴的毛票——攤在“光光的家”旁邊相對平整的石板上。蘇衛東則沉默地將自己那份同樣微薄、甚至帶著新鮮血跡的工錢放在旁邊。
衛民會立刻獻寶似的端上他“精心”烹製的晚餐——通常是半缸子溫熱的、帶著焦糊味和疙瘩的糊糊,或者烤得半生不熟、沾滿柴灰的土豆塊如果能分到的話)。他自己那份,往往是最硬、最焦黑的部分。
收入微薄得可憐,且極不穩定。工地可能沒活,廢墟清理可能暫停,或者工頭找借口克扣。有時一天辛苦下來,換來的糧票隻夠換回一點點粗糲的雜糧麵,連曉光那份糊糊都顯得更加寡淡。毛票更是杯水車薪,買一小撮鹽都顯得奢侈。
但這一點點微薄的、帶著血汗和焦糊味的收獲,卻是支撐這個窩棚繼續存在的基石。它意味著曉光明天還能有一口糊糊,意味著那罐見底的奶粉或許還能再續上一點點,意味著“光光的家”和牆上的太陽,還能在寒風中多撐過一天。
蘇建國沉默地清點著石板上的糧票和毛票,布滿風霜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深陷的眼窩裡,映著昏黃的油燈光,也映著那一點點微弱的、卻真實存在的“生計”之光。蘇衛東靠坐在牆角,閉著眼,忍受著身體各處傳來的劇痛,那隻完好的左手卻無意識地摩挲著口袋裡剩下的一點點毛票,仿佛在計算著夠不夠給曉光換一小塊相對乾淨的布。衛民則滿足地看著大哥和二哥吃下他煮的雖然難吃)東西,又看看在青瓦小床裡咿呀的曉光,抱著他的“金剛”石頭,對著牆上的太陽,露出一個疲憊卻安心的、無聲的笑容。
尋找生計的路,布滿荊棘,每一步都沾著血汗和塵土。但為了窩棚裡那點微弱的燈火,為了青瓦上刻下的“家”字,為了牆上燃燒的太陽,三個傷痕累累的男人,用沉默、用蠻力、用笨拙的堅持,在震後的廢墟上,艱難地踩踏出一條名為“活下去”的、希望渺茫卻不肯斷絕的小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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