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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 曉光的病痛(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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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光的家”那方青瓦城池和牆上燃燒的蠟筆太陽,終究無法完全隔絕廢墟上彌漫的死亡氣息和無處不在的汙濁。曉光那好不容易才維係住的一線生機,如同狂風中的燭火,在震後持續惡劣的環境和自身孱弱的體質雙重夾擊下,再一次劇烈地搖曳起來,幾近熄滅。這一次,不是高燒,而是更為凶險、更易奪走幼小生命的——腹瀉。

無聲的侵襲:

最初的征兆很細微。曉光喝下衛民煮的、帶著焦糊味的米糊後,沒有像往常那樣咿呀或安穩地睡去,而是顯得格外煩躁。她在青瓦小床裡不安地扭動,小小的眉頭緊緊蹙起,蒼白的小臉透出一種不正常的灰敗。蘇衛民以為她冷了,笨拙地將自己破棉襖脫下來蓋在曉光身上,又對著牆上的太陽嘶啞地念叨:“太陽…熱…光光…不冷…”

但煩躁並未緩解。傍晚,蘇建國拖著疲憊的身體回來,習慣性地去摸曉光的額頭,溫度似乎正常。他鬆了口氣,準備給曉光換墊布。當解開裹著的破布時,一股異常刺鼻的酸腐氣味猛地鑽進鼻腔!蘇建國的心驟然一沉!他布滿凍瘡的手指觸碰到曉光的小屁股——那裡一片滾燙潮濕,皮膚紅腫得發亮,上麵沾著的排泄物不再是正常的糊狀,而是稀薄、帶著粘液和可怕奶瓣的水樣!

腹瀉!嚴重的腹瀉!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蘇建國的腳底竄到頭頂,比臘月的寒風更刺骨!他深陷的眼窩驟然收縮,手指控製不住地顫抖起來。在廢墟上,在缺醫少藥、衛生條件極其惡劣的環境下,腹瀉對一個不足周歲的虛弱嬰兒來說,幾乎等同於死神遞出的請柬!

“光光…拉肚子了…”蘇建國嘶啞的聲音帶著無法掩飾的恐慌,像破鑼一樣在死寂的窩棚裡炸開。

絕望的輪守:

窩棚裡的空氣瞬間凝固了。

蘇衛東像被雷擊中,猛地從靠坐的牆角彈起!他幾步衝到“光光的家”前,那隻完好的左手顫抖著探向曉光滾燙紅腫的皮膚,灼熱的觸感和刺鼻的氣味讓他赤紅的雙瞳瞬間被巨大的恐懼填滿!他猛地轉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蘇建國,喉嚨裡發出困獸般的低吼:“藥!找藥!止瀉藥!”聲音嘶啞破碎,帶著濃重的血腥味。那隻纏著臟汙布條、依舊滲血的右手,無意識地狠狠砸在旁邊的斷牆上,碎石簌簌落下!

蘇衛民被大哥和二哥的反應嚇壞了。他聽不懂“腹瀉”,但他看到曉光痛苦扭動的樣子,聞到那刺鼻的氣味,再看到大哥二哥臉上從未有過的巨大恐慌,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他撲到曉光的小床邊,手足無措,想抱又不敢抱,隻能一遍遍地用沾著鍋灰和蠟筆灰的手,徒勞地去擦曉光額頭並不存在的汗水,對著牆上的太陽,發出帶著哭腔的、語無倫次的嘶喊:“太陽…曬…熱…壞…走開!金剛…打…打壞壞!”

沒有藥!上次高燒時醫療點就明確告知,嬰幼兒用藥奇缺,尤其是針對腹瀉的。蘇建國看著弟弟眼中近乎瘋狂的絕望,再看著曉光越來越頻繁地排出水樣便、小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灰敗脫水、連哭鬨的力氣都在減弱,一股滅頂的絕望瞬間將他吞噬。他猛地轉身,像一頭明知無望卻依舊要撞向南牆的老狼,再次衝進了寒風和黑暗裡!

醫療點依舊是人滿為患的絕望海洋。哭嚎、呻吟、哀求聲比上次更甚。蘇建國擠在人群裡,用儘最後一絲力氣嘶吼著:“大夫!救救孩子!止瀉藥!我外甥女…快不行了!”他的聲音被更大的聲浪淹沒。一個同樣疲憊不堪的醫生被他抓住胳膊,看了一眼他布滿血汙和極度恐慌的臉,又看了看他形容枯槁的樣子,疲憊而無奈地搖頭,聲音帶著麻木的歉意:“止瀉藥?早就沒了!連口服補液鹽都沒了!孩子脫水了?趕緊想辦法喂水!乾淨的溫水!加一點點鹽!抱緊點,千萬彆再著涼!…聽天由命吧!”冰冷的宣判,比寒風更刺骨。

蘇建國失魂落魄地回到窩棚,手裡空空如也,隻有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帶來的、微不足道的痛感。他將醫生的話,斷斷續續、帶著巨大絕望地複述出來。

“乾淨溫水…加鹽…”蘇建國嘶啞地重複著這唯一的“醫囑”,如同抓住最後一根稻草。他立刻行動起來。他翻找出沉澱最久、相對最清澈的水,小心翼翼地倒進那個摔癟的破搪瓷缸子裡。鹽?窩棚角落裡刮下來的那點帶著土腥味的鹽霜,被他用指甲尖撚起一點點,抖著手放進水裡。然後,他像衛民一樣,趴在地上,對著好不容易點燃的一小簇微弱火苗,用生命守護著那點可憐的熱量,試圖將水加熱到“溫”的程度。煙熏火燎,嗆得他劇烈咳嗽,深陷的眼窩裡布滿血絲,但他死死盯著那點微弱的火苗,仿佛那是曉光唯一的生機。

水終於有了點溫度。蘇建國用那根磨得光滑的小木片,極其小心地舀起一點點溫鹽水。蘇衛東早已將氣息奄奄、連哭泣都變得細若遊絲的曉光抱在懷裡。他用那隻完好的左手,極其笨拙卻又無比輕柔地托著曉光小小的頭。蘇建國屏住呼吸,將木片湊近曉光乾裂蒼白的小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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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光似乎還有一點點微弱的吮吸本能,小嘴本能地含住了木片。但溫鹽水進入口腔,她立刻因為味道的不適和腹部的絞痛而抗拒,小腦袋痛苦地扭動著,將大部分水都吐了出來,混合著粘液,弄濕了衛東的破衣襟。

“光光…喝…喝下去…”蘇建國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哭腔和哀求。他再次舀起一點點水,更加小心地湊近。蘇衛東用那隻纏著臟布條的手布條上的血跡和膿液已經乾涸發黑),極其輕柔地固定住曉光的小下巴,動作僵硬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溫柔。他赤紅的眼睛死死盯著曉光的小嘴,每一次艱難的吞咽,都讓他緊繃的神經稍稍放鬆一絲;每一次痛苦的吐水和嗆咳,都讓他眼中的恐懼加深一分。

蘇衛民則蜷縮在角落,看著二哥懷裡氣息微弱的曉光,看著大哥一次次徒勞地喂水,聽著曉光那如同貓叫般的、斷斷續續的微弱抽泣。巨大的恐懼和無力感淹沒了他。他不再對著太陽嘶喊,而是將頭深深埋進膝蓋,身體無法抑製地劇烈顫抖,發出壓抑的、如同小獸般的嗚咽。

長夜的煎熬:

黑夜降臨,窩棚裡那點豆油燈的火苗,成了對抗死神唯一的微光。

腹瀉並未停止。曉光小小的身體在蘇衛東的懷裡劇烈地抽搐著,每一次排出水樣便,都伴隨著一聲細弱到幾乎聽不見的痛苦嗚咽。她的身體迅速脫水,原本就蠟黃的小臉深深凹陷下去,皮膚失去了彈性,摸上去像乾燥的紙張。烏溜溜的大眼睛失去了神采,半睜著,眼神渙散,長長的睫毛無力地垂著。呼吸變得急促而淺弱,像斷斷續續的遊絲。小小的身體因為脫水和電解質紊亂,時而發燙,時而冰涼。

三個舅舅開始了絕望的輪守。

蘇衛東抱著曉光,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坐在冰冷的碎石地上。他用自己的體溫包裹著曉光冰冷的小身體,那隻完好的左手,始終極其輕柔地、有節奏地拍撫著曉光的後背,儘管這撫慰似乎無法緩解她絲毫的痛苦。他布滿血絲、帶著青紫淤傷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曉光灰敗的小臉,捕捉著她每一次微弱的呼吸起伏。他的嘴唇乾裂起皮,緊抿成一條僵硬的線,下頜線繃緊如刀鋒,仿佛在用儘全身的力氣,對抗著曉光生命流逝的速度。

蘇建國則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機器。他一遍遍地加熱那點珍貴的溫鹽水,一遍遍地嘗試喂下去。哪怕曉光隻咽下去一點點,也是勝利。他還要及時更換被汙染的舊布墊,用沉澱的水極其小心地清洗曉光紅腫潰爛的皮膚,動作輕柔得如同觸碰羽毛。每一次清理,看到曉光那被病痛折磨得不成樣子的小身體,都像一把鈍刀在他心上反複切割。他的動作越來越慢,佝僂的背脊仿佛承受著萬鈞重壓,深陷的眼窩裡布滿了紅血絲和濃得化不開的絕望。

蘇衛民在恐懼的嗚咽中,被大哥指派了一個任務:看火。他紅腫的眼睛死死盯著那一小簇隨時可能熄滅的火苗,用儘全力吹氣,添加能找到的最細小的可燃物。火苗的每一次跳動,都牽動著他的神經。他知道,這火,關係著那救命的溫鹽水。他不再嗚咽,隻是咬著嘴唇,用沾滿灰燼的手背抹去被煙熏出的淚水,全神貫注地守護著那點微弱的熱源。

長夜漫漫,寒風嗚咽著拍打窩棚。豆油燈的火苗在牆上那些巨大鮮豔的太陽上投下晃動的、扭曲的影子。曉光細若遊絲的呼吸聲,每一次響起,都讓舅舅們的心提到嗓子眼;每一次短暫的停頓,都讓他們的血液幾乎凝固。蘇衛東抱著曉光的手臂因為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而僵硬麻木,但他紋絲不動。蘇建國換水的動作因為極度的疲憊而開始顫抖,但他強迫自己繼續。蘇衛民的眼睛被煙熏得又紅又腫,視線模糊,但他依舊死死盯著火苗。

時間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瀝青。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舅舅們輪流替換,卻沒有人能真正合眼。他們用布滿血絲的眼睛,用顫抖的雙手,用幾乎被抽空的生命力,在曉光那微弱的生命之火旁,築起一道用血肉和意誌堆砌的堤壩,絕望地阻擋著死神冰冷潮水的侵襲。

黎明與微光:

當第一縷慘淡的灰白光線,艱難地穿透窩棚破敗的縫隙時,曉光那斷斷續續、令人心揪的微弱抽泣,似乎……極其微弱地……平緩了一絲絲?

蘇衛東布滿血絲、幾乎一夜未合的眼睛猛地睜大!他屏住呼吸,將耳朵幾乎貼到曉光蒼白乾裂的小嘴上。那細弱的呼吸聲,雖然依舊微弱,但似乎……連貫了一點點?不再是那種隨時會斷掉的遊絲!

他顫抖著,用那隻布滿凍瘡和汙垢的手指,極其輕柔地觸碰曉光凹陷的臉頰。指尖傳來的溫度,似乎不再是那種可怕的冰冷或滾燙,而是……一點點微弱的暖意?

“哥…哥!”蘇衛東嘶啞的聲音帶著巨大的、不敢置信的顫抖和狂喜,猛地抬頭看向同樣形容枯槁、眼窩深陷如鬼的大哥,“光光…光光好像…緩過來一點了?她…她呼吸…穩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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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建國正用破布蘸著溫鹽水,小心地擦拭曉光乾裂的嘴唇。聞言,他布滿血絲的眼睛驟然亮起!他猛地湊近,布滿凍瘡的手背貼上曉光的額頭,再探向她的脖頸。那細微卻真實的、趨於平穩的呼吸和體溫變化,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擊穿了他被絕望凍僵的神經!

“是…是緩過來了點…”蘇建國喉嚨滾動,發出乾澀嘶啞的聲音,帶著一種劫後餘生般的巨大虛脫和不敢放鬆的緊張。深陷的眼窩裡,滾燙的淚水再也無法抑製,混合著臉上的泥汙和煙灰,洶湧而下,砸在曉光身下的破布上。

蘇衛民聽到動靜,從火堆旁抬起頭。他紅腫的眼睛幾乎睜不開,布滿煙灰的臉上隻有茫然。但當看到大哥流淚,看到二哥眼中那巨大的、近乎虛脫的狂喜,再看到曉光雖然依舊虛弱、但呼吸似乎不再那麼痛苦的小臉時,一股巨大的暖流瞬間衝垮了他的恐懼和疲憊!他咧開沾滿灰燼的嘴,想笑,卻發出嘶啞的、不成調的哭聲,指著牆上那些在晨光中依舊鮮豔的太陽,又哭又笑地嘶喊:

“太陽…曬…壞壞…跑了!”

“金剛…打贏了!”

“光光…好了!好了!”

曉光在二舅滾燙的懷抱裡,極其艱難地、微微動了一下小腦袋,烏溜溜的眼睛無意識地睜開一條細小的縫隙,茫然地看著窩棚頂那隻用天藍色蠟筆畫的、怪模怪樣的“鳥”。雖然依舊虛弱得如同風中殘燭,但那一線微弱的生機,終究沒有斷絕。

舅舅們看著曉光這極其微弱的反應,緊繃了一夜的神經終於稍稍鬆弛。巨大的疲憊如同潮水般瞬間將他們淹沒。蘇衛東抱著曉光,背靠著冰冷的牆,沉重的眼皮再也支撐不住,緩緩合上,那隻完好的左手卻依舊緊緊護著懷裡的珍寶。蘇建國癱坐在冰冷的碎石地上,佝僂的背脊彎成了蝦米,布滿血汙和淚痕的臉埋在膝蓋裡,肩膀無法抑製地劇烈抖動。蘇衛民則直接歪倒在還有餘溫的火堆灰燼旁,抱著他的“金剛”石頭,沉沉睡去,臉上還帶著淚痕和煙灰,嘴角卻掛著一絲如釋重負的傻笑。

窩棚裡,隻剩下曉光極其微弱卻平穩的呼吸聲。這場與死神擦肩而過的病痛,如同最殘酷的淬煉,讓舅舅們再次刻骨銘心地體會到,在這片廢墟之上,守護一個如此脆弱的小生命長大,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之上,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揪心的恐懼和無儘的艱難。那罐見底的奶粉,牆上的太陽,青瓦刻下的“家”字,在經曆這場生死劫難後,顯得更加沉重,卻也更加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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