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易板房區的冬日,吝嗇的陽光穿透灰蒙蒙的雲層,在冰冷的泥地上投下幾道慘淡的光斑。寒風卷著細碎的沙塵,嗚咽著鑽進糊著破紙的窗縫,帶來刺骨的濕冷。空氣裡彌漫著劣質煤球燃燒的嗆人煙氣,混合著凍土返潮的腥澀味道。然而,在青瓦巷7排3號這間灰白色的板房裡,一股微弱卻異常堅韌的暖流,正悄然對抗著外界的嚴寒。
牆角那方“光光的家”,三塊青瓦沉默如初,刻痕深邃。上方牆壁上,蘇衛民用蠟筆塗抹的巨大橘紅太陽,色彩雖已有些剝落暗淡,卻依舊咧著永不疲倦的笑容,無聲地照耀著這片小小的天地。今天,是曉光來到這個滿目瘡痍的世界、在舅舅們用血淚和生命構築的堡壘中掙紮存活下來的,第一個整年。
沒有紅綢,沒有鞭炮,更沒有賓客盈門的熱鬨。隻有灰泥牆的冰冷,水泥地的堅硬,和空氣中揮之不去的貧瘠氣息。但在這片灰暗的底色上,舅舅們正笨拙而全心地,試圖為他們的“光光”,點亮一豆屬於周歲的微光。
蘇建國佝僂著背,坐在冰冷的小板凳上。布滿凍瘡和老繭的手指,正極其專注地、一針一線地縫製著曉光那件新襖的最後幾針。襖子是用李紅梅給的厚實布頭拚接而成,裡子絮著薄薄的舊棉絮,雖然針腳粗大歪扭,像醜陋的蜈蚣爬行,卻傾注了他全部的心血和微末的希望。他深陷的眼窩裡布滿血絲,目光卻異常沉凝,落在襖子前襟上——那裡,他用一小塊從衛民“交易”得來的、褪了色的紅布頭,極其艱難地、歪歪扭扭地縫上了一朵小小的、五瓣的花。這是他貧瘠世界裡,能給曉光唯一的、關於“喜慶”的象征。
“光光…新襖…好了…”他嘶啞的聲音帶著一種完成重大使命般的釋然和微弱的喜悅,布滿風霜的臉上,那深刻的皺紋極其艱難地向上扯動了一下。他將縫好的襖子仔細地、珍重地套在曉光身上。厚實的棉布裹住曉光瘦小的身體,雖然依舊顯得寬大,卻隔絕了刺骨的寒意。曉光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胸前那朵小小的紅布花,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想去抓。
蘇衛東靠門站著,高大的身軀如同一道沉默的壁壘,赤紅的雙瞳習慣性地掃視著門外,警惕著任何可能的威脅。但當他的目光掃過穿著新襖、胸前綴著小紅花的曉光時,那冰冷的警惕似乎被衝淡了一瞬。他那隻完好的左手,一直插在破棉襖的口袋裡。此刻,他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笨拙的鄭重,將手抽了出來。粗糙寬大的掌心裡,赫然躺著兩個小小的、顏色格外紅潤的熟雞蛋!蛋殼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這是他昨天在工地結束最後一個重活後,用口袋裡僅剩的兩枚硬幣,在工棚外一個偷偷做小買賣的老農那裡換來的。他記得李老師說過,孩子過“長尾巴”周歲),吃紅雞蛋吉利。
他高大的身影走到曉光麵前,蹲下身,儘量讓自己的高度不再那麼具有壓迫感。赤紅的雙瞳裡努力壓抑著慣常的戾氣,試圖擠出一點溫和。他將那兩個紅雞蛋極其小心地、輕輕地放在曉光裹著新襖的小膝蓋上。
“光光…吃蛋…”他喉嚨裡滾出嘶啞而乾澀的字眼,緊抿的嘴角極其艱難地向上扯動,形成一個僵硬卻無比真實的弧度。這是他所能表達的、最樸素的祝福。
曉光看著膝蓋上兩個圓滾滾、紅彤彤的東西,烏溜溜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她伸出小手,好奇地摸了摸光滑的蛋殼,小臉上露出驚奇的笑容:“蛋…蛋…紅!”
蘇衛民早已按捺不住巨大的興奮!他像隻快樂的小狗,在狹小的屋子裡轉著圈。他紅腫的眼睛亮得驚人,沾滿蠟筆灰和泥汙的臉上洋溢著純粹的喜悅。他從他那堆“寶貝”裡翻找出幾截最短、顏色最鮮豔的蠟筆頭殘骸——紅的,黃的,綠的。又跑到灶台邊,拿起大哥剛烙好的、準備當“長壽麵”替代品的一小塊硬邦邦的玉米麵餅子。
他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就在曉光旁邊,布滿凍瘡的手指捏著蠟筆頭,極其專注地在那塊灰黃色的麵餅上塗抹起來!他用紅色畫了一個歪歪扭扭的圓圈代表太陽,用黃色畫出幾道芒線,用綠色在周圍畫了幾個爆炸般的小點代表“果果”。一個色彩鮮豔、充滿童趣的“生日蛋糕”,在粗糲的麵餅上誕生了!
“光光…生日…糕!”衛民獻寶似的將塗滿顏色的麵餅舉到曉光麵前,嘶啞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帶著破音,“吃!…甜!”他指指麵餅,又指指牆上那個巨大的橘紅太陽,仿佛他畫的蛋糕和太陽一樣,能帶來光明和快樂。
曉光看著眼前色彩斑斕的麵餅,又看看膝蓋上的紅雞蛋,再看看衛民哥哥興奮的笑臉,烏溜溜的大眼睛彎成了月牙,小嘴裡發出清脆的“咯咯”笑聲,小手胡亂地揮舞著:“蛋!糕!甜!”
這小小的、由粗陋物質和笨拙愛意堆砌的“儀式”,讓灰白色的板房內充滿了難得的、脆弱的暖意。蘇建國布滿風霜的臉上,那點艱難的笑意終於清晰了些。蘇衛東緊抿的嘴角,那抹僵硬的弧度似乎也柔和了一絲。蘇衛民更是開心得手舞足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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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門口傳來熟悉的、輕輕的敲門聲。
篤篤篤。
屋內的氣氛瞬間凝滯了一瞬!蘇建國佝僂的背脊猛地一僵!深陷的眼窩裡掠過一絲本能的警惕!蘇衛東高大的身軀瞬間繃緊,赤紅的雙瞳銳利如刀,閃電般掃向門口!那隻完好的左手幾乎條件反射地按在了腰間!
“是我,李紅梅。”門外傳來刻意壓低、帶著一絲不自然的女聲。
緊繃的空氣驟然一鬆。蘇建國深吸一口氣,掙紮著壓下心頭那點因“趙鐵軍”而滋生的草木皆兵,佝僂著背去開門。
門開了。李紅梅裹著半舊的藏藍色棉大衣站在清冷的晨風裡,手裡拿著一個用乾淨手帕包著的小包。她的目光飛快地掃過屋內——穿著新襖、胸前綴著小紅花的曉光,膝蓋上的紅雞蛋,衛民手裡那個塗得花花綠綠的麵餅“蛋糕”,以及蘇建國布滿疲憊卻努力溫和的臉,蘇衛東眼中尚未褪儘的警惕,還有衛民臉上純粹的傻笑。
一股極其複雜的情緒在她心頭翻湧。同情,心酸,還有一絲…被這份困苦中頑強綻放的溫情所觸動的柔軟。她銳利的目光在蘇建國布滿凍瘡、還沾著線頭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處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波瀾。
“孩子今天…滿周歲了吧?”李紅梅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刻意維持的平靜,卻少了平日的公事公辦,多了些不易察覺的溫度。她沒等回答,直接將手裡的小包遞了過來,“拿著。不是什麼金貴東西,供銷社分的勞保香皂,切了半塊。給孩子…洗洗新衣裳,也…洗洗手臉,乾乾淨淨的。”她的目光落在曉光胸前那朵歪歪扭扭的紅布花上,聲音不自覺地又軟了一分。
蘇建國布滿凍瘡的手有些顫抖,接過了那個帶著淡淡皂香的小包。粗糙的指腹觸碰到手帕細膩的布料,一種異樣的暖流順著指尖蔓延。他喉嚨發緊,嘶啞地擠出一句:“…謝謝…李同誌…”
李紅梅沒再說什麼,隻是微微點了點頭。她的目光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蘇建國佝僂卻挺直了一分、正珍重地捧著香皂的身影,又看了看屋裡那雖然簡陋卻充滿心意的“生日”場景,眼底深處那點複雜的情緒沉澱為一種更深的、無聲的動容。她裹緊棉大衣,轉身快步走進了寒風裡,背影帶著一絲倉促,仿佛怕自己會說出什麼不合時宜的話。
門關上了。那半塊帶著清香的香皂,像一枚小小的暖玉,靜靜躺在蘇建國粗糙的掌心。他佝僂著背,默默地將它放在灶台邊一個相對乾淨的地方。然後,他布滿風霜的臉上重新凝聚起溫和,走到牆角青瓦旁,緩緩蹲下身。
“光光…來…”他嘶啞的聲音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近乎虔誠的溫柔。他伸出布滿老繭的大手,極其小心地將曉光從地上抱起來,讓她站在鋪著藍色塑料布的地麵上,就在那三塊刻著“光光的家”的青瓦前方。
蘇衛東和蘇衛民也圍了過來,一左一右,如同沉默的守護神和快樂的使徒。
簡陋的“抓周”開始了。
蘇建國將代表著他們所有“家當”和期望的幾樣東西,極其鄭重地、一字排開在曉光麵前的塑料布上:
一塊邊緣粗糙、帶著冰冷刻痕的青瓦碎片代表“家”)。
蘇衛東給的那兩個紅潤的熟雞蛋代表溫飽)。
蘇衛民用蠟筆塗得花花綠綠的玉米麵餅代表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