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營紅星機床廠巨大的鐵門在身後沉重地合攏,隔絕了車間裡震耳欲聾的轟鳴和濃重的機油味。蘇建國佝僂著背,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彙入下班工人灰藍色的洪流。深陷的眼窩裡沉澱著八小時高強度勞作後的疲憊,如同化不開的濃墨。然而,這份疲憊之下,卻翻滾著另一種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重壓——對曉光未來的焦慮,像無形的藤蔓,日夜纏繞勒緊他的心臟。
回到青瓦巷的過渡房,夕陽的餘暉將簡陋的屋子染上一層短暫的暖金色。曉光穿著那件五彩斑斕的“百衲衣”,正被蘇衛民逗得咯咯直笑,小臉紅撲撲的,像隻無憂無慮的小鳥。牆角矮桌上,那個裝著鈣片的透明藥瓶在斜陽下折射著微光。蘇建國布滿風霜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深陷的眼窩掃過女兒無憂的笑臉和弟弟滿足的神情,再落到牆角那方冰冷的青瓦——“光光的家”四個刻痕沉默依舊。這份短暫的溫暖安寧,如同鏡花水月,需要他用更沉重的代價去維係。
晚飯是照例的玉米糊糊。蘇建國佝僂著背,沉默地攪動著鍋裡粘稠的糊糊,聽著曉光滿足的吸溜聲和蘇衛民粗重的吞咽聲。屋內的光線隨著夕陽西沉迅速黯淡下去。他沒有像往常一樣早早休息,布滿凍瘡和老繭的手,在昏暗中摸索著打開了牆角那個破舊的工具包。
裡麵除了廠裡發的製式工具,還多了幾樣東西:一把磨得鋥亮的小號螺絲刀,一盒不知從哪裡淘換來的、各種規格的墊片和彈簧,一小塊油光發亮的牛油用來潤滑),還有幾根粗細不同的鐵絲。這些,是他賴以進行“地下”工作的武器。
“哥…出去?”蘇衛民看著大哥在昏暗裡擺弄工具,紅腫的眼睛裡帶著一絲茫然。
“嗯…有點活兒。”蘇建國嘶啞地應了一聲,聲音壓得極低,仿佛怕驚擾了什麼。他沒有看衛民和曉光,隻是極其快速地將幾樣必需的工具塞進一個打著補丁的粗布小袋裡,又將那盒墊片和牛油揣進工作服內袋。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的、近乎鬼祟的麻利。深陷的眼窩裡,警惕和緊張如同實質的霧氣彌漫開來。
他佝僂著背,像一道沉默的陰影,悄無聲息地溜出家門,迅速融入青瓦巷越來越濃的暮色裡。巷子裡劣質煤球燃燒的煙氣更加嗆人,昏暗的路燈如果有的話)投下搖曳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坑窪的土路。他刻意避開主路,貼著牆根陰影快速穿行,高大的身軀努力縮著,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布滿血絲的眼睛警惕地掃視著每一個路口、每一個可能投來審視目光的窗口。
目的地是巷子深處一戶人家低矮的後院門。他抬手,指關節在冰冷的木板上極其輕微地叩了三下,短促而壓抑,如同某種見不得光的暗號。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條縫,昏黃的燈光泄出。門縫裡露出一張同樣帶著緊張和謹慎的中年婦女的臉。“蘇師傅?快進來!”聲音壓得極低。
蘇建國像泥鰍一樣迅速閃身而入,反手輕輕帶上門。這是一戶普通工人的家,屋裡陳設簡陋,空氣裡彌漫著飯菜的味道。昏暗的燈光下,一台老舊的“飛人”牌縫紉機擺在屋子中央,機頭歪斜,皮帶鬆垮,發出無力的呻吟。
“蘇師傅,您給看看,這針老跳,還斷線,急死人了!街道辦催著要交的工服…”女主人搓著手,滿臉焦慮。
蘇建國沒說話,隻是嘶啞地“嗯”了一聲。他佝僂著背,在縫紉機旁的小板凳上坐下。布滿凍瘡和老繭的手,極其熟練地打開那個粗布工具袋,取出小螺絲刀。他深陷的眼窩湊近機頭,布滿血絲的眼睛在昏黃的燈光下如同探照燈,精準地掃過每一個零件。他擰鬆螺絲,卸下針板,布滿裂口的手指沾上一點牛油,極其仔細地塗抹在關鍵的活動部位,又調整了挑線簧的張力,再用小鑷子小心地清理梭殼裡的線毛。他的動作沉穩、精準、一絲不苟,帶著一種沉浸其中的專注,仿佛回到了他熟悉的機床前。隻有額角滲出的細密汗珠和偶爾繃緊的下頜線,泄露著他內心緊繃的弦——任何一聲突然的敲門,或者窗外可疑的人影晃動,都讓他布滿風霜的臉頰肌肉瞬間繃緊,深陷的眼窩裡閃過一絲驚悸。
時間在寂靜和縫紉機細微的調試聲中緩慢流淌。終於,蘇建國布滿裂口的手指重新裝上針板,擰緊最後一顆螺絲。“試試。”他嘶啞地說。
女主人忐忑地坐下,踩動踏板。“噠噠噠噠…”流暢清脆的聲音響起!針腳細密均勻,再沒有跳針斷線!
“哎呀!神了!蘇師傅!您真是神了!”女主人驚喜地叫道,隨即意識到聲音太大,趕緊捂住嘴,感激地將幾張卷得緊緊的毛票塞進蘇建國手裡,“太謝謝您了!這點…您彆嫌少…”
蘇建國布滿凍瘡的手接過那幾張帶著體溫的鈔票,指尖能感受到紙幣邊緣的粗糙。他沒有點數,隻是飛快地將錢揣進最裡層的口袋,緊貼著那盒墊片。深陷的眼窩裡沒有一絲喜悅,隻有如釋重負和更深的疲憊。他嘶啞地說了句“走了”,便佝僂著背,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拉開後門,迅速消失在濃重的夜色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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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隻是第一單。接下來,是另一條更偏僻巷子裡,一輛鏈條脫落、前輪歪斜的“永久”牌二八自行車,車主是個趕夜班的工人。昏暗的路燈下,蘇建國蹲在冰冷的泥地上,布滿凍瘡的手指在冰冷的鏈條和齒輪間摸索、調整、複位。油汙不可避免地滲進他凍瘡裂開的口子裡,傳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他卻渾然不覺,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矯正變形的輻條和輪圈上。汗水混著油汙,順著他緊繃的額角流下。每一次遠處傳來的腳步聲,都讓他像受驚的兔子般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聲音來源,直到確認不是廠保衛科的人,才敢繼續手上的動作。
最後,是城郊結合部一個私人小作坊。低矮的窩棚裡,空氣汙濁,燈光昏暗得隻能勉強視物。老板叼著煙卷,眼神閃爍,指著角落裡一堆粗糙的鑄鐵小零件。“按這個圖紙,車五十個,精度要準,豁口要小。”圖紙畫得歪歪扭扭,要求卻苛刻。
沒有卡尺,沒有機床,隻有一台老掉牙的手搖台鑽和幾把銼刀、砂紙。蘇建國佝僂著背,在昏暗的光線下眯起眼睛,布滿裂口的手指捏著冰冷的鑄鐵件,湊到眼前仔細比對圖紙。他拿起銼刀,布滿老繭的手穩如磐石,銼刀在粗糙的金屬表麵發出單調刺耳的“嚓…嚓…”聲。金屬碎屑飛濺,粘在他滿是汗水的臉上和衣襟上。他全神貫注,仿佛在雕琢一件藝術品,每一個尺寸,每一個角度,都力求完美。他知道,乾這種私活,一旦質量出問題,不僅拿不到錢,更可能惹上大麻煩。精神的高度緊張和長時間在昏暗光線下聚焦,讓他布滿血絲的眼睛乾澀發痛,太陽穴突突直跳。小作坊角落裡堆放的雜物在搖曳的燈光下投下怪誕的陰影,每一次風吹動破油氈的聲響,都讓他心臟驟然收緊。
當最後一個零件打磨完畢,勉強達到圖紙要求時,窗外已經透出蒙蒙的灰白色。作坊老板叼著煙,眯著眼,用一把破卡尺隨意抽查了幾個,鼻子裡哼了一聲,算是認可,丟過來幾張皺巴巴的票子。
蘇建國布滿油汙和金屬粉末的手,接過那幾張同樣沾著汙漬的鈔票。他甚至沒有力氣去感受那點微薄的收入帶來的短暫安慰。巨大的疲憊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他佝僂的背脊仿佛被壓得更彎了,深陷的眼窩裡布滿紅血絲,眼下的青黑濃得化不開。他拖著灌了鉛的雙腿,一步一步,挪出汙濁的小作坊,走向青瓦巷的方向。天快亮了。
推開家門,一股熟悉的、微帶焦香的玉米糊糊氣息撲麵而來。屋內光線依舊昏暗。蘇衛民蜷在角落的破棉絮裡,發出沉重的鼾聲。曉光裹著她的小被子,睡在藍色塑料布上,小臉在熹微的晨光中顯得格外恬靜,嘴角還帶著一絲甜甜的笑意。
蘇建國佝僂著背,像一尊被風霜侵蝕殆儘的石像,悄無聲息地走到曉光身邊。布滿油汙、凍瘡裂口和細小傷痕的手指,在褲子上用力蹭了又蹭,直到蹭掉最明顯的汙跡。然後,他才極其緩慢、極其輕柔地蹲下身。
他布滿風霜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深陷的眼窩裡沉澱著濃重的疲憊和尚未散儘的驚悸。他布滿裂口和老繭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顫抖,極其小心、極其輕柔地拂開曉光額前幾縷細軟的碎發。指尖觸碰到孩子溫軟細膩的皮膚,那滾燙的溫度和純淨的睡顏,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穿透了他早已麻木冰冷的心房。
他布滿血絲的眼睛,長久地凝視著曉光安睡的小臉。那緊鎖的眉頭,那深陷眼窩裡的沉鬱和恐懼,似乎被這純淨的睡顏悄然熨平了一絲縫隙。他布滿凍瘡的手,極其珍重地、將這一夜用驚懼、油汙和汗水換來的幾張皺巴巴的票子,從最裡層的口袋掏出,小心翼翼地塞進曉光枕頭下那個裝著李春燕送的碎布頭的小布袋裡。
做完這一切,他才像耗儘了最後一絲力氣,佝僂著背,緩緩地、無聲無息地靠在冰冷的牆壁上。布滿血絲的眼睛依舊警惕地半睜著,望向窗外逐漸亮起來的天色。新的一天即將開始,國營機床廠的汽笛即將拉響,屬於蘇建國的、光明正大的勞作和提心吊膽的“地下”生活,又將輪回。牆角那方冰冷的青瓦,在熹微的晨光中,沉默地映照著他疲憊而堅忍的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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