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灰白色的寒氣還未散儘。縣城邊緣的“自由市場”已如一頭蘇醒的巨獸,喧囂沸騰起來。牲口的嘶鳴、攤販的吆喝、鐵器碰撞的脆響、廉價煙絲和剛出爐燒餅的氣息混雜在冰冷的空氣裡,構成了一幅粗粛而生動的底層浮世繪。在這片喧囂的邊緣,一排排油漆斑駁、形態各異的人力三輪車如同蟄伏的鋼鐵甲蟲,等待著第一口活命的“血食”。
蘇衛東高大的身影矗立在“蟲群”最前方。他那輛用廢車廂板拚湊、鏽跡斑斑的“鐵馬”,在晨光中顯得格外紮眼,也格外沉默。他赤紅的雙瞳如同鷹隼,銳利而冰冷地掃視著市場入口每一個背著沉重包袱、麵露焦急或茫然的身影。獨臂的空袖管在料峭晨風中微微晃動,周身散發著一股生人勿近的、混合著機油味和汗味的悍戾氣息。
“老板!去城西倉庫!拉不拉?”一個背著巨大麻袋、氣喘籲籲的黑臉漢子衝過來,急切地拍著旁邊一輛稍新三輪的車鬥。
幾乎是同一瞬間,蘇衛東左腳猛地一蹬地!那輛沉重的“鐵馬”如同被激怒的野牛,帶著刺耳的鏈條摩擦和車架呻吟,瞬間橫插過去,龐大的車鬥和冷硬的車身形成一道極具壓迫性的屏障,硬生生將黑臉漢子與那輛新車隔開!
“我!快!”蘇衛東的聲音嘶啞低沉,帶著不容置疑的蠻橫,赤紅的雙瞳死死釘在黑臉漢子臉上,“比他便宜兩毛!”
被截胡的新車車夫是個精瘦的年輕人,臉瞬間漲紅,破口大罵:“蘇瘸子!你他媽找死啊?!懂不懂先來後到?!”
“價低者得!老子的規矩!”蘇衛東嘴角扯出一個冰冷的弧度,那隻完好的左手猛地攥緊冰冷的鐵車把,手背上虯結的青筋如同毒蛇般暴起!赤紅的雙瞳裡翻湧著毫不掩飾的暴戾,仿佛下一刻就要將對方連人帶車掀翻!那駭人的氣勢和“便宜兩毛”的誘惑,瞬間讓黑臉漢子做出了選擇,麻袋重重地砸進了蘇衛東的車鬥裡。精瘦車夫隻能對著“鐵馬”揚起的塵土,狠狠地啐了一口。
蘇衛東高大的身軀跨上冰冷硌人的鐵車座,左腳猛地踩下腳蹬!鏈條發出一聲艱澀的呻吟!沉重的“鐵馬”載著貨物和一身悍氣,在坑窪的土路上顛簸著駛向城西。他赤紅的雙瞳警惕地掃視著四周,緊繃的下頜線如同刀刻。這就是他的江湖,弱肉強食,分毫必爭。他靠這隻獨臂和這身戾氣,在這片泥潭裡撕咬出曉光的一塊糖,一瓶鈣片,一個活下去的縫隙。
中午時分,日頭毒了些。蘇衛東蹲在樹蔭下,就著軍用水壺裡冰冷的白水,啃著一個乾硬的窩頭。車鬥空了,但人不能歇。赤紅的雙瞳依舊銳利地掃視著街麵。
就在這時,市場邊緣的土路上,一個佝僂得幾乎成直角的老太太,正拖著一個幾乎和她一樣高的、破舊的藤條箱,一步一挪,艱難無比。箱子底部的藤條早已鬆散,眼看就要散架。老太太滿頭銀絲被汗水粘在額角,臉上布滿溝壑,眼神渾濁而絕望。
幾個等活的車夫瞥了一眼,沒人動彈。拉這種活,費時費力,還掙不到幾個錢。
蘇衛東赤紅的雙瞳掃過那老太太佝僂的身影和搖搖欲墜的藤箱,冷硬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三口兩口將剩下的窩頭塞進嘴裡,猛地灌了一口涼水,高大的身軀霍然站起。他蹬著“鐵馬”,徑直來到老太太麵前,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陰影。
老太太被這突然出現的、帶著一身悍氣的獨臂大漢嚇了一跳,渾濁的眼睛裡露出恐懼,下意識地抱緊了破藤箱。
“哪?”蘇衛東嘶啞地吐出一個字,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老太太茫然地看著他,又看看那輛破舊的三輪車,嘴唇哆嗦著:“…前…前頭…柳樹胡同…”
蘇衛東不再廢話。他高大的身軀彎下腰,那隻布滿老繭的左手極其利落地一把提起那個沉重破舊的藤箱。箱子底部果然鬆散,藤條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他眉頭都沒皺一下,手臂肌肉賁起,穩穩地將箱子塞進自己空空的車鬥裡。然後,他看向老太太,赤紅的雙瞳示意了一下車座旁狹窄的空位。
老太太愣住了,渾濁的眼睛裡充滿了難以置信的茫然和一絲微弱的希望。她顫巍巍地、手腳並用地爬上那狹窄的車座旁的空隙,枯瘦的手緊緊抓住冰冷的車鬥邊緣。
蘇衛東高大的身軀重新跨上車座。左腳用力踩下腳蹬,“鐵馬”再次啟動,速度卻比拉貨時慢了許多,小心翼翼地避開路上的坑窪。他沉默地蹬著車,赤紅的雙瞳直視前方,冷硬的側臉線條在陽光下如同岩石。老太太緊緊抓著車鬥,風吹亂了她花白的頭發,她看著眼前這個沉默如山、獨臂卻力量驚人的車夫背影,渾濁的眼睛裡漸漸蓄滿了淚水。
到了柳樹胡同口一處低矮的平房前,蘇衛東穩穩停住車。他跳下車,再次用那隻左手,極其輕鬆地將沉重的藤箱提了下來,放在老太太家門口的台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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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謝您啊…大兄弟…”老太太摸索著從懷裡掏出一個破舊的、卷得緊緊的手絹包,哆嗦著想打開,“多少錢…我…”
“不用。”蘇衛東嘶啞地打斷她,聲音依舊冰冷,沒有一絲波瀾。他看也沒看那手絹包,轉身蹬上自己的“鐵馬”,高大的身影在狹窄的胡同裡調轉車頭,鏈條再次發出呻吟,迅速消失在巷口。隻留下老太太佝僂的身影僵立在門口,手裡還攥著那個沒打開的手絹包,渾濁的老淚終於滾落下來。
傍晚,收工的高峰。三輪車夫們聚集在城郊一個廢棄倉庫的空地上,等待最後一波散活。空氣裡彌漫著汗味、劣質煙草味和疲憊的氣息。蘇衛東的“鐵馬”停在一個角落,他靠著冰冷的車鬥,閉目養神,赤紅的雙瞳隱藏在眼簾下,但緊繃的肌肉和那隻始終搭在腰間冰冷鋼筋上的左手,昭示著他並未放鬆警惕。
“東哥!”一個略帶油滑的聲音響起。是那個白天被他截過胡的精瘦車夫小六子,此刻臉上卻堆著討好的笑容,湊了過來,遞過一支皺巴巴的“經濟”牌香煙。“今天…對不住啊,早上火氣大了點。”
蘇衛東眼皮都沒抬,那隻完好的左手隨意地擺了擺,拒絕了香煙。
小六子也不尷尬,自顧自地點上煙,壓低聲音:“東哥,剛聽老歪說,火車站後頭那片工地晚上要卸一批水泥,量大,包車的活!工頭是老歪的遠房表舅…咱要是能攬下來,比在這耗著強多了!”
蘇衛東緊閉的眼簾微微動了一下。赤紅的雙瞳緩緩睜開,銳利如刀的目光掃向不遠處另一個蹲著抽煙、臉上帶疤的壯實車夫——老歪。老歪也正好看過來,眼神裡帶著一絲算計和試探,對著蘇衛東微微點了點頭。
利益麵前,白天的齟齬可以瞬間抹平。這就是底層江湖的生存法則,競爭與互助,如同硬幣的兩麵。
蘇衛東赤紅的雙瞳在老歪和小六子臉上掃過,冷硬的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隻是極其輕微地點了下頭,嘶啞地吐出一個字:“走。”
夜色中,幾輛三輪車如同幽靈,駛向火車站後那片燈火通明的工地。蘇衛東的“鐵馬”打頭陣,高大的身影在探照燈的強光下如同沉默的煞神。他與老歪、小六子簡單粗暴地劃分了區域,用彪悍的氣勢和不講理的效率,硬生生從其他聞風而來的車夫口中搶下了最肥的一塊“肉”。沉重的袋裝水泥被他們一袋袋扛上車鬥,塵土飛揚,汗流浹背。沒有多餘的交流,隻有粗重的喘息和偶爾嘶啞的指令。競爭時的凶狠,在共同的利益麵前,化作了短暫而高效的同盟。
最後一袋水泥卸完,已是深夜。工頭叼著煙,罵罵咧咧地結了賬,幾張油膩的鈔票拍在蘇衛東布滿灰塵和老繭的手心。蘇衛東看也沒看,直接揣進懷裡。
拖著幾乎散架的“鐵馬”和同樣疲憊不堪的身體回到青瓦巷口,萬籟俱寂。隻有蘇衛東那輛破車發出的“吱嘎”聲在深夜裡格外刺耳。他高大的身影在自家過渡房門口停下。沒有立刻推門,而是先警惕地掃視了一圈死寂的巷子。確認安全後,他高大的身軀才彎下腰,布滿老繭和油汙的左手,極其小心地探向車座下方一個用鐵絲和破布巧妙固定的、極其隱蔽的小小空間。
指尖觸碰到幾樣東西:一個用廢舊報紙和竹篾紮成的、巴掌大的彩色小風車;一個用紅泥燒製、形狀憨拙的泥哨子;還有幾顆玻璃彈珠,在月光下折射著微弱的光。
他赤紅的雙瞳在黑暗中亮了一下。布滿風霜和疲憊的臉上,那層冷硬的線條瞬間柔和下來。他用那隻沾滿油汙的袖口,極其認真地、用力地擦拭著那個泥哨子,仿佛要擦掉上麵沾染的塵土和這一天的血腥戾氣。直到泥哨子表麵那粗糙的紋理都仿佛被蹭得光滑了些,他才小心翼翼地將其餘幾樣小玩意連同泥哨子一起,緊緊攥在滾燙的掌心。
推開家門,屋內一片漆黑,隻有牆角傳來蘇衛民沉重的鼾聲。蘇建國佝僂著背,靠著冰冷的牆壁,似乎已經累得睡去。曉光裹著她的小被子,睡在藍色塑料布上,小臉在窗外透進的微光中顯得格外恬靜。
蘇衛東高大的身影如同最輕的貓,悄無聲息地走到曉光身邊。他緩緩蹲下,布滿風霜的臉上寫滿疲憊,赤紅的雙瞳在黑暗中卻異常明亮。他那隻布滿老繭和油汙的左手,極其小心、極其輕柔地攤開在曉光枕邊。
掌心裡,躺著那個被擦得乾乾淨淨、帶著他體溫的紅泥哨子。憨拙的形狀在微光中像一個沉睡的小動物。
他赤紅的雙瞳長久地凝視著曉光安睡的小臉。冷硬的嘴角極其艱難地、卻無比清晰地向上扯動了一下。他沒有說話,隻是用粗糙的指尖,極輕地、如同羽毛般拂過曉光細軟的額發。
做完這一切,他才像耗儘了最後一絲力氣,高大的身軀無聲地靠在冰冷的門框上,赤紅的雙瞳緩緩合攏。那隻完好的左手,依舊無意識地搭在腰間那截冰冷的鋼筋上,指尖卻微微蜷曲,仿佛還殘留著泥哨子那溫潤粗糙的觸感。門外是冰冷而險惡的江湖,門內是曉光均勻的呼吸和枕邊那個小小的、沉默的泥哨子。這方寸之地,便是他用血肉和鐵骨,為光光築起的、僅有的溫柔堡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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