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兒所那扇薄薄的木門,仿佛一道無情的閘門,沉重地落下,將曉光撕心裂肺的哭喊隔絕在內,也將蘇家三個男人隔絕在外。那絕望的哭嚎,如同最鋒利的冰錐,反複鑿穿門板,狠狠刺在蘇建國、蘇衛東和蘇衛民的心上。
門內,混亂依舊。
曉光小小的身體在張玉芬溫暖的懷抱裡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像隻被捕獲的幼獸,拚儘全力地掙紮蹬踹。小臉漲得通紅發紫,淚水和鼻涕糊了滿臉,烏溜溜的大眼睛裡隻剩下純粹的恐懼和巨大的痛苦,聲嘶力竭地哭喊著:“大舅——!回家——!光光要回家——!!嗚嗚嗚…怕!怕——!!!”
年輕的保育員小李試圖上前幫忙,卻被張玉芬一個眼神輕輕製止。張玉芬沒有強行壓製曉光的掙紮,也沒有試圖用更大的聲音蓋過她的哭嚎。她隻是穩穩地抱著曉光,任憑那小小的拳頭捶打在自己的肩頭,任憑溫熱的淚水浸濕自己淺藍色的列寧裝衣襟。她的手臂如同最柔韌而堅固的藤蔓,溫柔而堅定地環抱著這具因恐懼而劇烈顫抖的小小身體。
“曉光不怕,曉光不怕…”張玉芬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如同山澗清泉,一遍又一遍地、極其耐心地在曉光耳邊流淌。她的語速緩慢而穩定,帶著安撫的節奏,沒有絲毫的不耐煩。“張老師在呢…張老師抱著曉光…曉光不怕…”
她的臉頰貼著曉光汗濕滾燙的小額頭,溫暖的體溫透過皮膚傳遞過去。她抱著曉光,腳步極其緩慢地在稍微安靜些的角落踱步,避開那些追逐打鬨的孩子和刺耳的噪音。她的手掌,帶著穩定而溫和的力道,一遍又一遍、極其輕柔地拍撫著曉光因劇烈抽噎而起伏的、小小的背脊。
“大舅…二舅…三舅…”曉光哭得幾乎喘不上氣,小嘴裡依舊執著地、絕望地重複著這幾個名字,仿佛那是她與安全世界唯一的聯結。
張玉芬沒有打斷她,隻是在她哭喊的間隙,用更溫柔、更清晰的聲音回應:“嗯,大舅,二舅,三舅…他們都記著呢…記著太陽公公走到那棵大樹的時候,就來接曉光回家…”她抱著曉光,走到窗邊,指著外麵那棵枝乾虯結的老槐樹,“曉光看,太陽公公現在在這兒…等它慢慢、慢慢地走到大樹頂上…大舅他們就來了…”她抱著曉光,極其緩慢地模擬著太陽移動的軌跡,聲音輕柔得像在講一個最美好的童話。
曉光驚天動地的哭嚎,在這持續不斷的、溫水般的安撫中,終於漸漸減弱。那純粹的恐懼如同退潮,露出了底下更深沉的疲憊和委屈。驚天動地的哭喊變成了斷斷續續的、撕心裂肺的抽噎,小小的身體依舊在張玉芬懷裡一聳一聳,但掙紮的力道明顯小了,隻是小臉依舊埋在張玉芬的頸窩裡,滾燙的淚水無聲地流淌。
張玉芬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絲變化。她沒有急於把曉光放下,而是抱著她,走到牆角那個小小的水池模型邊。她抱著曉光蹲下,讓曉光能看到水池裡漂浮的幾隻塑料小黃鴨。
“曉光看,鴨鴨在遊泳…”張玉芬的聲音帶著一絲輕快的驚奇,用一根手指輕輕撥動水麵,讓小鴨子搖晃起來,“鴨鴨說,曉光不哭,我們一起玩水好不好?”
曉光烏溜溜的大眼睛透過朦朧的淚光,茫然地看向水麵搖晃的小鴨子。那小鴨子憨態可掬,隨著水波輕輕晃動。這熟悉的小動物形象,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恐懼的陰霾。她的抽噎聲又減弱了一分,小嘴依舊委屈地癟著,但目光被小鴨子吸引住了。
張玉芬沒有催促,隻是抱著她,極其耐心地等待。她騰出一隻手,拿起旁邊一小塊柔軟的積木,輕輕放在曉光沾滿淚水的小手裡。“曉光幫鴨鴨搭個家,好不好?”她的聲音帶著邀請和信任。
曉光的小手無意識地攥緊了那塊積木。冰涼的觸感讓她混沌的意識有了一絲清醒。她看著手裡的積木,再看看水裡的小鴨子,小小的身體在張玉芬溫暖的懷抱裡,終於徹底停止了掙紮,隻剩下沉重的、帶著巨大委屈的抽噎。
張玉芬感覺到懷裡的小身體放鬆下來,緊繃的肌肉也緩緩鬆弛。她依舊沒有放下曉光,而是抱著她,極其緩慢地坐到了角落一張小小的矮凳上。曉光小小的身體軟軟地靠在她懷裡,小腦袋無力地枕著她的肩膀,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淚珠,烏溜溜的大眼睛失去了焦距,隻剩下劫後餘生般的巨大疲憊和茫然。那斷斷續續的抽噎聲,如同受傷小獸最後的嗚咽。
張玉芬抱著曉光,像抱著一個易碎的珍寶。她輕輕地、有節奏地搖晃著身體,嘴裡開始哼唱起一首沒有歌詞的、極其舒緩輕柔的搖籃曲調。那旋律簡單、悠揚,如同母親溫柔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撫慰著曉光驚魂未定的小心靈。
時間在輕柔的哼唱和曉光漸漸平息的抽噎聲中緩慢流淌。不知過了多久,懷裡的曉光似乎完全安靜下來,呼吸也變得均勻悠長。張玉芬以為她睡著了,剛想稍微調整一下姿勢,卻發現曉光那隻一直緊緊攥著的小手,正無意識地、反複地摩挲著褲子口袋的位置。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張玉芬的目光順著曉光的小手,落在那件五彩斑斕的“百衲衣”側麵的口袋上。口袋鼓鼓囊囊的,似乎裝著什麼硬物。
出於一種教師的細心和本能的好奇,張玉芬極其輕柔地、小心翼翼地用指尖,隔著薄薄的棉布,觸碰了一下那個口袋。
指尖傳來一種堅硬、冰冷、略帶粗糙的觸感。不像玩具,倒像是…石頭?或者瓦片?
張玉芬秀氣的眉頭微微蹙起。她想起曉光入園時,那個佝僂沉默的男人應該是她的大舅)給她斜挎的小布袋裡,似乎也隻有手帕、窩頭和藥瓶,並沒有硬物。
就在她疑惑之際,懷裡的曉光似乎察覺到了她的觸碰,小小的身體不安地扭動了一下,那隻攥著口袋的小手收得更緊了,喉嚨裡發出一聲帶著濃重鼻音的、細弱的哼唧,仿佛在守護著什麼極其重要的東西。
張玉芬立刻停止了觸碰,輕輕拍撫著曉光的背,柔聲道:“曉光乖,不怕,張老師在呢…”
曉光在她輕柔的安撫下,再次安靜下來,小臉蹭了蹭她的肩窩,沉沉睡去。均勻的呼吸帶著溫熱的氣息拂過張玉芬的脖頸。
張玉芬抱著熟睡的曉光,目光卻久久地停留在那個鼓起的口袋上。那冰冷的、堅硬的觸感,和曉光剛才那近乎本能的守護反應,讓她心中疑竇叢生。她抱著曉光,極其緩慢地站起身,走到光線稍好的窗邊。
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天光,她極其小心地、在不驚醒曉光的前提下,微微撥開了那個口袋的邊緣。
裡麵,靜靜地躺著一小塊東西。
不是石頭。
而是一塊邊緣粗糙、棱角分明、帶著明顯人工敲擊痕跡的、深青色的碎瓦片!
瓦片不大,隻有成人拇指蓋大小,顏色深沉,質地粗糙冰冷。在曉光那件五彩斑斕、充滿童趣的“百衲衣”口袋裡,這塊灰撲撲、毫不起眼的碎瓦片,顯得如此格格不入,卻又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重和神秘。
張玉芬的心猛地一沉!
這絕非尋常孩子會裝在口袋裡的東西!
她凝視著那塊深青色的碎瓦片,目光仿佛要穿透那粗糙的表麵。一個模糊而驚人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她的腦海——這冰冷破碎的瓦片,是否與那個男人深陷眼窩裡化不開的沉鬱,與曉光入園時撕心裂肺呼喊的“家”,有著某種殘酷的聯係?“光光的家”…那個男人登記表上留下的、極其特殊的家庭地址…難道…
她不敢再想下去。一股巨大的憐惜和一種沉甸甸的責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她小心翼翼地將口袋邊緣整理好,仿佛從未動過。然後,她抱著熟睡的曉光,坐回角落的矮凳。窗外的天光落在曉光恬靜的睡顏上,也落在那塊隱藏在五彩布料下的、冰冷沉重的碎青瓦上。張玉芬鏡片後的目光變得無比複雜,她輕柔地拍撫著曉光的背,哼唱的搖籃曲調裡,悄然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歎息和決心。這塊小小的碎瓦片,像一把沉重的鑰匙,為她打開了通往這個特殊孩子和她背後那個破碎家庭的第一道門縫。
喜歡青瓦巷裡的向陽花請大家收藏:()青瓦巷裡的向陽花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