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巷過渡房那扇薄薄的木門，在傍晚微涼的空氣中敞開著。夕陽的餘暉斜斜地探入，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麵上投下長長的、溫暖的光斑。蘇建國佝僂著背，正蹲在門口用一塊濕布給曉光擦洗小臉和小手，布滿凍瘡和老繭的動作笨拙卻異常輕柔。曉光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望向門外，小臉上還帶著托兒所歸來的一絲倦意和懵懂。
“張老師好！”曉光清脆的、帶著水音的童聲突然響起，帶著一絲驚喜。
蘇建國布滿風霜的臉上肌肉微微一僵，深陷的眼窩抬起。隻見張玉芬清秀的身影正站在門外幾步遠的地方，穿著那身整潔的淺藍色列寧裝，黑框眼鏡後的眼睛帶著溫和的笑意。她手裡拿著曉光入園時斜挎的那個碎布小布袋。
“蘇同誌，曉光今天在托兒所表現好多了，下午還跟著唱了首歌呢。”張玉芬的聲音清亮悅耳，自然地打破了門口的沉寂。她微笑著走進來，將小布袋遞還給蘇建國，“這是曉光的東西，落在我那兒了。”
蘇建國布滿裂口的手接過布袋，嘶啞地應了一聲：“…麻煩張老師。”深陷的眼窩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和戒備。家訪？還是為了白天的事？他下意識地用身體擋住屋內更深的角落，布滿血絲的目光飛快地掃過屋內——還好，衛東還沒回來。
“不麻煩，”張玉芬的目光已經敏銳地掃過這間簡陋得近乎家徒四壁的屋子：一張破舊的矮桌，上麵放著曉光的豁口小碗和木勺；牆角壘著幾塊磚頭搭成的簡易灶台；地上鋪著的藍色塑料布是曉光的“地盤”；還有…她的目光猛地定住了！
就在進門右手邊，那麵灰撲撲、布滿細小裂紋的水泥牆壁上，赫然是另一番天地！
從接近地麵的牆角開始，向上蔓延，幾乎覆蓋了大半麵牆壁，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畫滿了數不清的、巨大無比的——太陽！
不是規整的圓形，而是用濃烈到幾乎刺眼的橘紅色蠟筆後來也用上了李春燕送的彩色碎布頭沾漿糊貼上去的色塊）塗抹出的、一個個飽滿到幾乎要爆炸的圓！每一個“太陽”都咧著一張巨大無比、弧度誇張的嘴巴，露出用粗黑線畫出的、一排排整齊得有些怪異的“牙齒”！有些“太陽”的光芒是放射狀的、粗壯有力的橘紅線條；有些則被塗滿了五顏六色、毫無章法卻充滿原始生命力的螺旋紋和斑點！它們擁擠著，碰撞著，重疊著，有些甚至隻有半個身子從牆壁邊緣探出來，仿佛要掙脫灰泥的束縛，將這方寸之地徹底點燃！
這片由無數個“笑臉太陽”構成的、色彩濃烈到近乎癲狂的“王國”，在昏黃的暮色中散發出一種令人心悸的、原始而磅礴的生命力！與這間灰暗、冰冷、壓抑的過渡房形成了觸目驚心的、近乎魔幻的反差！
張玉芬完全愣住了！鏡片後的眼睛瞬間睜大，充滿了巨大的震驚和難以置信！她見過許多孩子的塗鴉，天真，稚拙，充滿想象力。但眼前這片覆蓋了整麵牆的“太陽狂想曲”，已經完全超越了“塗鴉”的範疇！它更像一種噴薄而出的、無法抑製的生命呐喊！一種在極度貧瘠和壓抑中爆發出的、最純粹原始的色彩狂歡！那濃烈的橘紅，那誇張的笑臉，那無拘無束的線條…帶著一種近乎蠻橫的力量，狠狠撞進了她的視覺和心靈！
“這…這是…”張玉芬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目光無法從牆上那片灼熱的色彩上移開。她下意識地向前走了幾步，湊近牆壁，仔細端詳著那些層層疊疊、技法粗糲卻充滿張力的線條和色塊。她能清晰地看到蠟筆反複塗抹留下的厚重痕跡，看到碎布頭邊緣滲出的漿糊印子，看到每一筆每一劃裡蘊含的、近乎偏執的專注和力量。
蘇建國佝僂的背脊繃得更緊了。深陷的眼窩裡閃過一絲窘迫和不安。他以為張老師是嫌棄這滿牆的“臟亂”，嘶啞地解釋，帶著一種笨拙的維護：“…是…是衛民…畫的…他…他就愛瞎畫…擋了地方…回頭…回頭我擦了…”
“不！千萬彆擦！”張玉芬猛地轉過身，聲音因為急切而微微提高。她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立刻放緩了語氣，但鏡片後的眼睛依舊亮得驚人，充滿了發現珍寶般的激動，“蘇同誌，這…這畫得…非常好！非常有力量！充滿了…嗯…生命力！”她一時竟找不到更貼切的詞語來形容這種原始而震撼的視覺衝擊。
她的目光急切地在屋內搜尋：“衛民…同誌在嗎？”
牆角更深的陰影裡，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蘇衛民高大的身影慢慢從陰影裡“長”了出來，像一頭受驚而警惕的熊。他懷裡緊緊抱著一個剛糊好的、方方正正的黃色紙盒，紅腫的眼睛帶著巨大的茫然和一絲本能的恐懼，看著這個陌生的、穿著淺藍色衣服的女人。他認得她，白天就是她抱走了光光，光光哭得很凶。
“衛民？”張玉芬立刻放柔了聲音，臉上綻開溫和而真誠的笑容，努力讓自己顯得毫無威脅。她慢慢地、一步一步走近蘇衛民，在距離他幾步遠的地方停下，緩緩蹲了下來，讓自己的視線與他齊平。“牆上的太陽，都是你畫的嗎？”她的聲音輕柔得像在哄一個嬰兒，目光卻充滿了期待和鼓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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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衛民抱著紙盒的手臂收得更緊了，紅腫的眼睛警惕地盯著張玉芬，喉嚨裡發出不安的“嗬嗬”聲，下意識地看向大哥蘇建國。
蘇建國布滿風霜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深陷的眼窩看著張玉芬溫和的側臉和弟弟茫然恐懼的樣子，極其輕微地點了下頭，嘶啞地說：“…張老師…問你話。”
得到大哥的“許可”，蘇衛民緊繃的身體似乎放鬆了一絲。他紅腫的眼睛飛快地瞥了一眼牆上那片灼熱的橘紅，又迅速低下頭，盯著自己懷裡光禿禿的紙盒，沾滿石膏粉的手指無意識地摳著紙盒邊緣，嘶啞地、含混地應了一聲：“…嗯…太…太陽…”
“畫得真好看！”張玉芬由衷地讚歎，目光掃過牆上那些巨大的笑臉，“衛民為什麼畫這麼多太陽呀？”她試圖引導他表達，語氣帶著純粹的好奇。
蘇衛民茫然地抬起頭，紅腫的眼睛看看張玉芬，又看看牆上，再看看蹲在大哥腳邊玩布頭的曉光。他的目光在曉光身上停留了很久，沾滿石膏粉的嘴角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形成一個極其模糊、卻無比真實的憨笑。他嘶啞地、用詞簡單卻清晰地回答，仿佛答案就在眼前，理所當然：
“光光…暖。”
光光暖。
不是太陽暖，是光光暖。
這三個字，如同最純淨的露珠，瞬間滴落在張玉芬的心湖，漾開一圈巨大的漣漪！她鏡片後的眼睛微微睜大，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動和更深的理解湧上心頭！原來，這滿牆濃烈到灼眼的“太陽”，這鋪天蓋地的“笑臉”，並非隻是色彩的宣泄，而是這個智力受限的男人，用他所能理解和掌握的最原始、最強烈的方式，為他珍視的“光光”，創造出的一個永恒的、溫暖的、充滿光明的世界！光光就是他的太陽！
張玉芬的心被深深觸動了。她看著蘇衛民那雙因為提到“光光”而亮起一絲微弱光芒的紅腫眼睛，看著他那沾滿石膏粉和漿糊痕跡、卻努力想表達的臉龐。她意識到，在這個看似混沌的男人內心深處，蘊藏著一種對世界最純粹、最直觀的感知力——對形狀、色彩、尤其是對“光”與“暖”的強烈直覺！
“衛民畫得真好，”張玉芬的聲音更柔了，帶著一種發自內心的尊重，“這些太陽，顏色真亮！形狀…嗯…很特彆，很有力量！”她指著牆上一個用螺旋彩條代表光芒的巨大太陽，“這個，像在轉圈圈，對嗎？”
蘇衛民紅腫的眼睛順著張玉芬的手指看去，落在他自己畫的那個“螺旋太陽”上。他似乎聽懂了“轉圈圈”的意思，喉嚨裡發出一聲嘶啞的、表示肯定的咕噥，布滿石膏粉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懷裡的紙盒上畫了一個小小的圓圈。
“那這個呢？”張玉芬又指向另一個被塗滿五顏六色斑點、光芒像炸開的焰火的太陽。
蘇衛民看看那個“斑點太陽”，又低頭看看自己懷裡光禿禿的黃色紙盒，紅腫的眼睛眨了眨。他沾滿石膏粉的手指，極其笨拙地、卻帶著一種突然萌發的衝動，在紙盒光禿禿的一個側麵上，用力地畫下了一個小小的、歪歪扭扭的橘紅色圓圈！雖然隻有寥寥幾筆，卻帶著一種模仿和表達的欲望。
“光光！看！三舅畫太陽！”曉光不知何時跑了過來，烏溜溜的大眼睛看到紙盒上的小圓圈，立刻驚喜地拍著小手叫起來。
蘇衛民聽到曉光的聲音，看到曉光驚喜的小臉，紅腫的眼睛裡那點微弱的亮光瞬間變成了巨大的滿足和幸福！他咧開嘴，發出嘶啞的笑聲，布滿石膏粉的手指更加用力地在紙盒上塗抹起來，仿佛要把整個“太陽王國”都搬到這個小盒子上！
張玉芬蹲在地上，看著眼前這一幕：高大佝僂、沾滿汙垢的蘇衛民，專注而笨拙地在紙盒上塗抹著橘紅的圓圈；小小的曉光拍著手，烏溜溜的大眼睛裡滿是崇拜和歡喜；而佝僂著背站在門口的蘇建國，布滿風霜的臉上依舊刻板，深陷的眼窩卻長久地凝視著弟弟和女兒，眼底深處翻湧著複雜難言的浪潮——有難以置信的驚愕，有對張老師評價的困惑，更有一種深藏的、幾乎被遺忘的微光在悄然閃動。
牆角那方冰冷的青瓦——“光光的家”，沉默地映照著滿牆灼熱的橘紅和這屋內無聲流淌的、由色彩和簡單詞彙構成的暖流。張玉芬的心被深深震撼。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觸摸到這個特殊家庭內部那無聲而強大的情感紐帶，以及在這個被世界遺忘的角落裡，悄然綻放的、原始而磅礴的藝術生命。這麵“太陽牆”，是蘇衛民混沌世界裡最明亮的燈塔，是他為曉光構築的、永不熄滅的溫暖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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