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巷過渡房那扇薄薄的木門,仿佛再也關不住外麵凜冽的寒冬,也關不住屋內沉重的絕望。劣質煤球的煙氣在破鐵皮爐子裡苟延殘喘,吝嗇地釋放著一點微溫。空氣裡混雜著玉米糊糊的寡淡、劣質煤煙的嗆人,還有一股冰冷的、深入骨髓的潮氣,壓得人喘不過氣。
牆角,那罐嶄新的、印著紅色商標的奶粉,在昏黃油燈下反射著冰冷而刺眼的光澤。旁邊是張玉芬老師留下的那卷用牛皮紙包好的、邊緣整齊的毛票。它們並排放在冰冷的青瓦——“光光的家”旁邊,像兩座沉甸甸的紀念碑,無聲地宣告著蘇建國的無能,也記錄著外人沉重的善意。
蘇建國佝僂著背,坐在冰冷的矮凳上,布滿裂口和老繭的手指死死攥著那個裝著玉米麵和蘇衛東血汗錢的粗布袋。深陷的眼窩空洞地望著油燈搖曳的火苗,布滿風霜的臉上隻剩下死灰般的麻木。額角、手背上乾涸的淚痕如同恥辱的烙印。衛東拍錢時的狂暴決絕,李春燕送糧時的局促擔憂,張老師放下奶粉時的溫和悲憫…這些畫麵如同冰冷的車輪,反複碾過他早已破碎的自尊。他不敢看那罐奶粉,不敢碰那卷毛票,甚至不敢看角落裡曉光那張因為饑餓而顯得格外蒼白的小臉。
曉光裹著那條露著棉絮的舊薄被,小小的身體微微顫抖著。烏溜溜的大眼睛失去了往日的些許神采,隻是茫然地望著屋頂,小嘴無意識地微微張合,發出細弱的、如同小貓哀鳴般的哼唧。那嶄新的奶粉罐近在咫尺,卻像隔著一道無形的、名為羞恥的鴻溝。
蘇衛民高大的身軀蜷縮在更暗的角落,紅腫、布滿凍裂血口的手指緊緊抱著一個紙盒,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他身上那件單薄的破夾襖根本無法抵禦寒氣,高大的身軀時不時地微微顫抖一下,喉嚨裡發出低低的、帶著寒意的“嗬嗬”聲。
屋內的空氣,如同凝固的冰坨,沉重、冰冷,壓得人心臟都停止了跳動。隻有油燈的火苗在不安地搖曳,將每個人臉上絕望的影子拉長、扭曲。
“篤篤…篤篤篤…”
極其輕微的、帶著猶豫的敲門聲,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
蘇建國布滿血絲的眼睛猛地一顫!深陷的眼窩掠過一絲本能的驚惶和更深的難堪。又是誰?又是帶著憐憫和施舍的目光嗎?他布滿裂口的手指死死摳進懷裡的布袋,粗糙的玉米粒硌得掌心生疼。他不想開門,不想再承受任何一份沉重的饋贈。
敲門聲停頓了一下,又輕輕地、更執著地響了兩聲。
“篤篤…建國哥…是我…”門外傳來李春燕壓低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和小心翼翼。
蘇建國佝僂的背脊劇烈地顫抖了一下。李春燕…又是她…那袋沉甸甸的玉米麵帶來的羞恥感尚未散去…他喉嚨發緊,布滿風霜的臉上肌肉僵硬地抽搐著。他不想見她,卻又無法像拒絕陌生人那樣粗暴地趕走這份帶著溫度的關切。
他極其緩慢地、如同背負著千斤重擔,佝僂著站起身。布滿裂口的手在破舊的工褲上用力蹭了蹭,似乎想蹭掉那無形的卑微。他挪到門邊,深吸一口氣,仿佛要鼓起全身的勇氣,才極其緩慢地拉開了那扇冰冷的木門。
門外,寒風卷著細碎的雪沫撲麵而來。
李春燕纖細的身影裹在藏藍色的棉大衣裡,臉頰和鼻尖凍得通紅,清澈的眼睛裡帶著明顯的疲憊,卻亮得驚人。她懷裡抱著一個鼓鼓囊囊的、用舊床單包裹的包袱。
看到蘇建國布滿血絲、寫滿絕望和強撐的臉,李春燕的眼神瞬間閃過一絲清晰的心疼。她飛快地低下頭,避開了他的視線,聲音帶著一絲急促和不容置疑的堅定:“建國哥…天太冷了…這個…給曉光…”她不由分說地將那個沉甸甸的包袱塞進蘇建國僵硬的懷裡。
包袱入手,是厚實柔軟的觸感,帶著新棉布特有的、乾淨溫暖的氣息,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屬於縫紉社的熨鬥蒸汽味道。
蘇建國佝僂的背脊猛地一僵!深陷的眼窩難以置信地睜大了!懷裡的包袱很沉,卻不像糧食那樣帶著生存的壓迫感,而是一種…柔軟的、帶著溫度的沉重?他布滿裂口的手指下意識地收緊,指尖隔著舊床單,清晰地觸摸到裡麵厚實棉絮的蓬鬆感。
“我…我走了!晚了!”李春燕根本不給蘇建國任何開口拒絕的機會,她甚至不敢看蘇建國的眼睛,仿佛生怕從他眼中看到一絲難堪或拒絕。她飛快地說完,纖細的身影迅速轉身,如同受驚的小鹿,融入了門外濃重的夜色和紛飛的細碎雪沫中。寒風卷起她棉大衣的下擺,背影很快消失在巷子的拐角。
門,再次在蘇建國麵前沉重地關上。
隔絕了寒風,也隔絕了那道纖細卻帶著巨大暖意的身影。
蘇建國佝僂著背,僵硬地抱著懷裡那個厚實的包袱。冰冷的寒意似乎被包袱裡透出的暖意驅散了一些。他布滿血絲的眼睛裡充滿了巨大的困惑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悸動。他極其緩慢地、拖著灌了鉛似的腳步,挪回油燈昏暗的光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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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光似乎被這細微的動靜吸引,烏溜溜的大眼睛茫然地轉向這邊,小嘴依舊無意識地哼唧著。
蘇建國布滿凍瘡和老繭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顫抖,極其小心地解開了包袱外麵那層舊床單的結。
燈光下,一件嶄新的、厚實柔軟的小棉襖靜靜地躺在包袱裡。
棗紅色的燈芯絨麵子,針腳細密勻稱,布料厚實挺括。裡麵絮著厚厚的新棉花,蓬鬆柔軟,散發著陽光和棉花特有的、令人心安的暖香。棉襖的領口和袖口還細心地滾了一圈深藍色的棉布條,既保暖又耐臟。領口處,甚至用深藍色的絲線,極其精巧地繡了一朵小小的、歪著頭的小鴨子圖案——那是曉光圍兜上那隻嫩黃小鴨子的抽象版!針腳細密,憨態可掬。
這哪裡是“隨便”做的?這分明是用了心、耗了神、傾注了巨大心血的傑作!
蘇建國布滿風霜的臉上瞬間失去了所有表情!深陷的眼窩死死盯著那件精致的小棉襖,心臟像是被一隻溫暖而有力的大手猛地攥緊!那細密的針腳,那厚實的棉花,那滾邊的用心,那朵小小的、充滿童趣的小鴨子…每一樣都像一道滾燙的暖流,狠狠衝撞著他早已冰封麻木的心房!巨大的震撼和一種滅頂的感動如同海嘯般席卷了他!
他布滿裂口的手指,極其小心地、帶著一種近乎朝聖的敬畏,輕輕撫摸著那柔軟厚實的燈芯絨麵料,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道細密針腳的凸起。那針腳裡,仿佛還殘留著縫紉機“噠噠”的節奏,殘留著熨鬥尖壓燙時騰起的蒸汽溫度,殘留著李春燕指尖的微涼和專注的眼神…
就在這時,他的指尖觸摸到棉襖底下壓著的另一件衣物。
是那件深藍色的工作服!
他下意識地將其拿起展開。
昏黃的燈光下,工作服肩頭那塊顏色質地都極其貼合的補丁依舊完美。但蘇建國布滿血絲的眼睛瞬間捕捉到了不同!在肩膀內側靠近脖頸的位置,兩塊厚厚的、深藍色勞動布裁剪成的墊肩,被細密到幾乎看不見的同色線跡,極其平整地縫合在內襯裡!墊肩厚實而富有彈性,邊緣處理得圓潤伏貼,顯然是用了最好的襯料和棉花,精心縫製!
這墊肩…不是工作服自帶的!
是李春燕…“順便”加上的!
轟——!
蘇建國佝僂的背脊劇烈地顫抖起來!如同被一道無聲的驚雷狠狠劈中!深陷的眼窩瞬間湧起巨大的酸澀和一種滅頂的愧疚!這“順便”的墊肩,這無聲的關懷,像一把最溫柔的匕首,精準無比地刺中了他心底最柔軟也最脆弱的地方!
她看到了!她什麼都看到了!
看到他佝僂著背在機床前勞作時肩膀的沉重!
看到他扛著生活的重擔時那幾乎被壓垮的脊梁!
她甚至…連這一點點支撐,這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撫慰,都默默地為他縫了進去!
這細致入微到近乎偏執的體貼,這份沉重無聲的關懷,比任何言語都更直接地擊潰了蘇建國苦苦維持的防線!他布滿風霜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滾燙的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衝出深陷的眼窩,大顆大顆地砸在懷裡那件厚實的小棉襖和帶著新墊肩的工作服上!喉嚨裡發出壓抑到極致的、如同瀕死野獸在深夜裡悲鳴般的低沉嗚咽!
他不敢低頭去看曉光。
不敢去想李春燕熬了多少個夜晚。
更不敢去碰自己肩膀上那早已磨破、冰冷刺骨的舊衣料。
他隻能死死地抱著懷裡那兩件帶著另一個女子指尖溫度、針線心血和無聲關懷的衣物,佝僂的背脊彎折到極限,承受著這洶湧而來的、幾乎要將他溺斃的暖意與愧疚。冰冷的過渡房裡,油燈的火苗依舊在不安地搖曳,將那個抱著棉襖和工作服、無聲慟哭的佝僂身影,投射在冰冷的灰泥牆上,巨大、顫抖,像一個被溫暖和重負同時擊垮的、無聲的圖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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