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星托兒所那間堆滿雜物的儲藏室,成了蘇衛民混沌世界裡唯一的光源。午後的陽光斜斜地穿過蒙塵的高窗,在布滿細小裂紋的水泥地上投下溫暖的光柱。空氣裡混合著舊紙張、彩色蠟筆和消毒水的味道,但此刻,蘇衛民高大的身軀蜷在小小的塑料板凳上,紅腫的眼睛裡燃燒的,不再是茫然和恐懼,而是一種近乎貪婪的專注,緊緊鎖定在張玉芬老師剛剛遞給他的一小盒、全新的、散發著鬆木清香的彩色蠟筆上。
蠟筆!整整十二種顏色!像小小的、鮮豔的寶石,整齊地排列在硬紙盒裡。紅的像火,藍的像天,綠的像托兒所院子裡那棵老槐樹剛長出的嫩芽…蘇衛民布滿凍瘡和老繭、沾滿石膏粉和鉛筆灰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帶著一種近乎畏懼的虔誠,輕輕觸碰著那光滑的蠟筆杆。指尖傳來的冰涼光滑的觸感,讓他喉嚨裡發出短促的、表示巨大歡喜的嘶鳴。他迫不及待地抓起一支最豔麗的朱紅色蠟筆,在麵前嶄新的白紙上,狠狠畫下了一道粗獷、歪扭卻充滿原始生命力的火焰!
“喜歡嗎,衛民?”張玉芬溫和的聲音帶著笑意,鏡片後的眼睛亮亮的,充滿鼓勵。
“光光!太陽!”蘇衛民猛地抬起頭,布滿汙垢的臉上綻開巨大的、純粹的笑容,指著畫紙上那個巨大的、歪扭的、用朱紅色塗滿的笑臉太陽,喉嚨裡發出嘶啞而歡快的肯定聲。在他混沌的認知裡,最美的顏色,就該用來畫光光和太陽!
“對,光光和太陽。”張玉芬笑著點頭,又拿起一支嫩黃色的蠟筆,“這個顏色,畫光光的小鴨子圍兜,好不好?”她在紙上畫了一個小小的、歪扭的鴨子輪廓。
蘇衛民布滿血絲的眼睛瞬間亮了!他一把搶過那支嫩黃色的蠟筆,如同握住了稀世珍寶,立刻埋頭,極其專注地在那個鴨子輪廓裡用力塗抹起來。動作笨拙卻充滿了驚人的力量感,仿佛要把所有對“光光”的喜愛都傾注在這小小的黃色裡。
張玉芬看著他沉浸其中的樣子,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她轉身去整理旁邊架子上的舊玩具,沒有注意到蘇衛民在專注塗鴉的間隙,布滿凍瘡的手指,極其小心地、帶著一種近乎做賊的警惕,飛快地將一支嶄新的、鮮豔的橘紅色蠟筆那是畫太陽最好用的顏色)偷偷塞進了自己破棉襖內袋最深的角落裡。動作快如閃電,塞進去後,他高大的身軀還下意識地往旁邊縮了縮,紅腫的眼睛飛快地瞟了一眼張老師的背影,見沒被發現,才鬆了口氣,繼續埋頭用力塗抹那隻黃色的小鴨子,隻是嘴角咧開的弧度似乎更大了些。
傍晚,青瓦巷過渡房裡,那點微弱的煤爐熱氣艱難地抵抗著門縫裡鑽進來的刺骨寒風。空氣裡混雜著玉米糊糊的寡淡、劣質煤煙的嗆人,還有一股冰冷的、深入骨髓的潮氣。壓抑的氣氛如同凝固的冰坨。
蘇建國佝僂著背,坐在冰冷的矮凳上,布滿裂口和老繭的手指,沾著油膩的煤灰,在另一張破舊的草紙上,極其緩慢地、一遍又一遍地劃拉著那些令人絕望的數字。額角的冷汗早已被寒意凍結,隻留下冰冷的粘膩。深陷的眼窩裡沉澱著巨大的疲憊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焦慮。衛東那卷沾滿油汙汗漬的“輪胎錢”,李春燕那袋沉甸甸的玉米麵和那件精致的小棉襖,張老師留下的奶粉和毛票…這些沉重的饋贈,像無數道冰冷的鎖鏈,緊緊纏繞著他的脖頸,勒得他幾乎窒息。
角落裡,曉光裹著那件嶄新的、厚實柔軟的棗紅色燈芯絨小棉襖,小小的身體似乎暖和了些,不再像之前那樣劇烈顫抖。但她烏溜溜的大眼睛依舊沒什麼神采,小嘴微微張著,發出細弱的、斷斷續續的哼唧。那罐嶄新的奶粉近在咫尺,蘇建國卻遲遲不敢打開——每用掉一點,那沉重的愧疚就加深一分。
蘇衛民高大的身軀蜷縮在更暗的角落。他身上那件破舊的單衣依舊單薄,紅腫、布滿凍裂血口的手指無意識地互相摳著,發出細微的“沙沙”聲。他似乎也感到了饑餓和寒冷,高大的身軀微微佝僂著,喉嚨裡發出低低的、不安的“嗬嗬”聲。但他的目光,卻時不時地、極其隱蔽地瞟向自己破棉襖內袋的位置,那裡藏著那支嶄新的橘紅色蠟筆,像一顆在黑暗中灼灼燃燒的小小太陽。
蘇建國布滿血絲的眼睛掃過曉光蒼白的小臉,掃過衛民凍裂的手指,目光最終落在草紙上那個刺目的差額上。奶粉…棉襖解決了燃眉之急,但糧票呢?煤球呢?衛東那兩條隨時可能爆胎的破輪胎呢?巨大的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將他淹沒。他布滿裂口的手指深深陷進草紙粗糙的纖維裡,幾乎要將紙戳破。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輕微、帶著猶豫的腳步聲在角落裡響起。
蘇衛民高大的身影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笨拙的警惕,從陰影裡挪了出來。他佝僂著背模仿大哥的姿勢),布滿凍瘡和老繭、沾著石膏粉和蠟筆屑的手指,緊緊捂著破棉襖內袋的位置,仿佛裡麵藏著稀世珍寶。他紅腫的眼睛裡充滿了巨大的緊張和一種近乎神聖的莊重,目光死死地盯著大哥佝僂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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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建國沉浸在巨大的焦慮中,並沒有立刻察覺。
蘇衛民似乎有些著急,喉嚨裡發出低低的、催促般的“嗬嗬”聲。他猶豫了一下,終於鼓起巨大的勇氣,極其緩慢地、一步一頓地挪到蘇建國麵前。高大的身軀在昏黃的油燈下投下一片濃重的陰影,籠罩住大哥佝僂的身影。
蘇建國布滿血絲的眼睛終於抬起,布滿風霜的臉上掠過一絲困惑和疲憊。“衛民?”他嘶啞地開口,聲音乾澀。
蘇衛民沒有回答。他布滿血絲的眼睛裡隻剩下巨大的決心。那隻緊捂著棉襖內袋的手,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朝聖般的莊重,伸進了破棉襖內袋深處。動作異常小心,仿佛怕驚擾了什麼。
幾秒鐘後,他的手極其緩慢地抽出。
布滿凍裂血口和汙垢的掌心裡,赫然躺著幾枚硬幣!
一枚磨損嚴重的五分硬幣,兩枚邊緣發黑的一分硬幣,還有一枚小小的、幾乎看不出麵值的鋁製分幣。它們沾著棉絮的碎屑和蠟筆的粉末,在蘇衛民粗糙的掌心裡,反射著油燈微弱而冰冷的光。
蘇衛民布滿汙垢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那雙紅腫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大哥布滿血絲的眼睛。他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決,將那隻緊握著幾枚硬幣的手,朝著蘇建國,往前遞了遞。布滿凍瘡的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著,指關節泛白。
“哥…”他喉嚨裡發出嘶啞的、極其艱難的、幾乎不成調的單音,布滿血絲的眼睛裡充滿了巨大的期待和一種近乎赤誠的懇求,“…給光光…”
聲音很輕,卻像一道無聲的驚雷,狠狠劈在蘇建國的心上!
蘇建國佝僂的背脊猛地一震!深陷的眼窩驟然睜大,難以置信地盯著弟弟掌心裡那幾枚沾著棉絮和蠟筆屑的硬幣!那枚磨損的五分錢,那兩枚發黑的一分錢,那枚小小的鋁分幣…它們加起來,可能連一小塊水果糖都買不到!但蘇建國卻瞬間明白了它們的份量!
那是衛民糊紙盒時,因為比彆人多糊了幾個、糊得特彆整齊,被管事的阿姨“特彆獎勵”的!是他藏在破棉襖最深處、準備用來買那支嶄新的、橘紅色蠟筆的“寶藏”!是他混沌世界裡,除了“光光”和“太陽”之外,唯一能理解的、代表“想要”和“擁有”的珍貴之物!
而現在,這個心智不全、連自己冷暖都顧不上的弟弟,卻把他視若珍寶的、買蠟筆的錢,塞到了自己手裡!隻為了…給光光!
“給光光…”
那嘶啞的、充滿赤誠懇求的三個字,像最滾燙的烙鐵,狠狠燙在蘇建國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巨大的酸澀和一種滅頂的感動如同洶湧的岩漿,瞬間衝垮了他苦苦維持的堤壩!深陷的眼窩瞬間湧起滔天的熱浪!滾燙的淚水再也無法抑製,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衝出眼眶,大顆大顆地砸落下來!
他布滿裂口的手顫抖著,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朝聖的敬畏,伸向弟弟那隻攤開的手掌。指尖觸碰到那幾枚冰冷、沾著弟弟體溫和蠟筆屑的硬幣,也觸碰到那粗糙掌心上凍裂的血口和厚厚的老繭。
他不敢用力,生怕捏疼了弟弟,也生怕捏碎了這份沉重到令他靈魂震顫的赤誠!
他布滿風霜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淚水如同小溪般無聲流淌。喉嚨裡發出壓抑到極致的、破碎的嗚咽。他極其小心地、幾乎是用指尖拈起那幾枚硬幣,將它們緊緊攥在自己布滿裂口和老繭的手心。那幾枚硬幣硌得他掌心生疼,卻帶來一種滾燙的、灼燒靈魂的溫度!
蘇衛民看到大哥收下了硬幣,布滿汙垢的臉上瞬間綻放出巨大而純粹的笑容!那笑容裡沒有不舍,隻有一種心願達成的巨大滿足和輕鬆!他喉嚨裡發出嘶啞而歡快的笑聲,高大的身軀似乎都輕快了一些。他不再停留,仿佛完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轉過身,心滿意足地、笨拙地挪回了自己那個陰暗的角落,重新抱起那個紙盒,仿佛抱著整個世界。
蘇建國佝僂著背,僵立在原地。布滿裂口的手死死攥著那幾枚帶著弟弟體溫和蠟筆屑的硬幣,滾燙的淚水無聲地砸在冰冷的地麵上。那幾枚硬幣,像幾塊燒紅的烙鐵,沉甸甸地烙在他的掌心,也烙在他的靈魂深處。
牆角,那方冰冷的青瓦——“光光的家”,在昏黃的油燈下沉默地映照著這一幕。
曉光在溫暖的棉襖裡發出細微的哼唧。
蘇衛民在角落裡滿足地抱著紙盒。
蘇建國佝僂的身影如同被釘在原地,手裡緊攥著弟弟獻出的、沉重無比的“寶藏”,淚流滿麵。
這無聲的饋贈,比任何言語都更直接地刺穿了生活的嚴寒,也讓他肩頭的重擔,在酸澀的暖流中,變得愈發沉重而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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