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星托兒所那間小小的儲藏室,午後的陽光透過蒙塵的高窗,在地麵投下溫暖的光柱。空氣裡混合著舊紙張、彩色蠟筆和消毒水的味道,但此刻,這裡卻彌漫著一種近乎神聖的、令人屏息的沉重。張玉芬坐在稍高的凳子上,黑框眼鏡後的目光沒有了往日的溫和沉靜,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灼熱的專注和一種沉甸甸的責任感。她麵前簡陋的小矮桌上,攤開的不是圖畫書,而是那個用舊文件夾改造的硬紙板畫夾。畫夾裡,一張張承載著沉重與溫暖的素描被極其小心地翻動著。
蘇建國佝僂著背,局促地蜷縮在蘇衛民常坐的那張小小的塑料板凳上,顯得格外格格不入。布滿裂口和老繭的手緊緊抓著膝蓋上破舊的工褲布料,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深陷的眼窩裡沉澱著巨大的疲憊夜校和生存的雙重壓榨),更充滿了巨大的困惑和一絲本能的緊張。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畫夾裡那些線條粗獷、比例失調、卻又蘊含著驚人生命力的畫紙——畫紙上是他佝僂如山的背影、衛東沉默暴戾的側影、曉光純淨溫暖的輪廓、還有角落裡那個卑微畫畫的衛民自己…以及那無處不在的、巨大歪扭的笑臉太陽。
他的心被重重撞擊著!
這些畫…
這些被衛民用最笨拙的筆觸描繪出來的“家”…
沉重得讓他喘不過氣,卻又帶著一種原始的、震撼靈魂的力量!
張玉芬的手指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朝聖的莊重,最終停留在畫夾裡最新的一幅畫上——那幅震撼人心的“全家福”。油燈下佝僂的背影,擦車的獨臂身影,抱著布娃娃的小太陽,角落裡卑微的畫者,牆角沉重的青瓦和上方巨大的笑臉太陽…
“建國同誌,”張玉芬的聲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千鈞之力,每一個字都清晰地砸在蘇建國的心上,“…您都看到了。”
蘇建國布滿風霜的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嘶啞地擠出一個乾澀的單音:“…嗯。”
張玉芬鏡片後的目光抬起,直直地迎上蘇建國布滿血絲、寫滿困惑和強撐的眼睛。那目光銳利如刀,帶著不容置疑的專業判斷和一種沉甸甸的期許:“衛民…他不是在‘瞎畫’。”她頓了頓,手指極其用力地點了點畫紙上那些粗獷卻充滿力量的線條、那誇張卻精準捕捉神韻的構圖、那對‘光’與‘家’近乎本能的磅礴表達,“…這是一種天賦!一種極其罕見、極其原始、也極其震撼的藝術感知力和表達力!”
“天賦?”蘇建國布滿血絲的眼睛猛地睜大!深陷的眼窩裡充滿了難以置信的巨大震驚!這個字眼像一道驚雷,劈開了他固有的認知!衛民?他那個心智不全、連冷暖饑飽都表達不清的弟弟?天賦?藝術?
“對!天賦!”張玉芬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肯定和近乎急切的激動,“他或許不懂透視,不懂比例,不懂任何學院派的技法!但他對世界的感知是直接的、純粹的、充滿力量的!他的畫裡,有最真實的情感,有最本能的崇拜,有最原始的生命呐喊!這種力量,是無數受過專業訓練的人窮其一生也無法企及的!”
她指著畫紙上那個巨大的笑臉太陽和牆角沉重的青瓦:“您看!‘光光的家’!在他心裡,家就是光!光就是家!這已經不是簡單的模仿,這是最深刻的象征!是最震撼的藝術表達!”
巨大的衝擊讓蘇建國佝僂的背脊劇烈地顫抖起來!他布滿裂口的手死死摳著板凳邊緣,指關節泛白。深陷的眼窩死死盯著畫紙上那個卑微角落裡的、正在畫畫的衛民輪廓。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在他混沌的表象之下,蘊藏著如此驚人的、被世界忽視的光芒!
“建國同誌!”張玉芬的聲音更加凝重,帶著一種不容推卸的責任感,“…衛民需要的不隻是托兒所這點空間和我這點皮毛的引導!他需要更專業、更係統的培養!他需要被看見!他的天賦,不能被埋沒在這牆角裡!”
她鏡片後的目光緊緊鎖住蘇建國震驚而茫然的臉,一字一句,清晰而沉重地吐出了那個如同巨石般砸下的建議:
“縣少年宮…有專門的美術班。那裡有更好的老師,更係統的課程,更開闊的眼界…雖然衛民的情況特殊,但他的畫…有足夠的力量去敲開那扇門!至少…值得去試一試!”
“少年宮?!”
蘇建國佝僂的背脊猛地一僵!如同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深陷的眼窩驟然收縮!布滿血絲的眼睛裡那點剛剛被點燃的震驚光芒,瞬間被一片冰冷的、巨大的茫然和恐懼取代!
少年宮!
那是什麼地方?
那是縣城裡體麵人家孩子才能去的地方!是學鋼琴、學畫畫、穿著乾淨小皮鞋出入的“藝術殿堂”!那地方光是聽名字,就帶著一種遙不可及的光環和…金錢堆砌的味道!
學費呢?
材料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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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回的路費呢?
還有…衛民這種情況,人家會收嗎?就算收,需要多少額外的“打點”?
這些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上他剛剛悸動的心臟!巨大的希望如同肥皂泡,剛剛升起,就被殘酷的現實狠狠戳破!深陷的眼窩裡隻剩下巨大的空洞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無力感!
他布滿風霜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喉結劇烈地滾動著,發出壓抑的“咕嚕”聲。他極其緩慢地、極其沉重地垂下了頭。布滿裂口的手無意識地鬆開緊抓的褲腿,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沉重,撫摸著冰冷粗糙的灰泥地麵。指尖觸碰到地麵細微的坑窪和塵土,帶來冰冷而真實的觸感。
“…錢…”一個嘶啞的、帶著濃重鐵鏽味和巨大痛楚的字眼,艱難地從他緊咬的牙關中擠出。聲音破碎不堪,仿佛用儘了全身的力氣。他不敢看張玉芬的眼睛,深陷的眼窩死死盯著地麵上那點微小的塵埃。額角的冷汗再次滲出,混合著某種滾燙的液體,無聲地滑過他布滿風霜的臉頰。
這無聲的沉默和那個沉重的“錢”字,如同最冰冷的判決書,重重地砸在狹小的儲藏室裡。
張玉芬鏡片後的目光瞬間黯淡下去。巨大的酸楚和一種無能為力的悲憫如同潮水般將她淹沒。她看著蘇建國佝僂如山的背影,看著他那雙布滿裂口和老繭、此刻卻隻能無力地撫摸著冰冷地麵的手,看著他深陷眼窩裡那巨大的空洞和絕望…她太清楚這個“錢”字背後意味著什麼了。那是這個早已被生活榨乾最後一滴油的家庭,永遠無法跨越的鴻溝。
她鏡片後的眼睛微微濕潤。她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喉嚨口的哽咽。她沒有再說什麼空洞的鼓勵,隻是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決,將那個硬紙板畫夾輕輕合上。然後,她極其小心地、如同捧起稀世珍寶般,將畫夾極其鄭重地推到了蘇建國撫摸著地麵的手邊。
“這個…您帶回去。”張玉芬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異常清晰,“…給衛民…也給您自己…看看。”
蘇建國佝僂的背脊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布滿血絲的眼睛難以置信地抬起,布滿風霜的臉上寫滿了巨大的驚愕和感激!他布滿裂口的手,如同觸電般,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朝聖的敬畏,觸碰到了那個硬紙板畫夾粗糙的邊緣。
張玉芬站起身,黑框眼鏡後的目光深深地看著蘇建國:“…路很難。我知道。”她的聲音低沉而堅定,“…但這點光…彆讓它…熄了。”
說完,她不再停留,纖細的身影帶著一種沉重的疲憊和巨大的責任感,轉身離開了儲藏室。門在她身後輕輕關上。
儲藏室裡,隻剩下蘇建國佝僂的身影和那個沉甸甸的畫夾。
午後的陽光靜靜移動。
蘇建國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手邊那個簡陋的畫夾,仿佛那裡麵裝著千斤重擔,也裝著微弱的星火。
他布滿裂口的手,極其緩慢地、帶著巨大的顫抖,翻開了畫夾的第一頁。
昏黃的光線下,衛民筆下那個佝僂如山的、背負著沉重青瓦和巨大太陽的身影,無聲地凝視著他。
深陷的眼窩裡,滾燙的淚水再也無法抑製,大顆大顆地砸在粗糙的畫紙上,洇開深色的、無聲的印記。
牆角那點被張老師拚命守護的微光,此刻沉重地壓在他的肩頭,比青瓦巷所有的磚石加起來,還要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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