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星托兒所那間小小的儲藏室,午後的陽光透過高窗,在地麵投下安靜的光斑。空氣裡漂浮著舊紙張、彩色蠟筆和消毒水的混合氣味,但今天,還多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凝重的期待。
張玉芬老師小心翼翼地將那個厚重的硬紙板畫夾平放在鋪著乾淨報紙的小矮桌上。她的動作極其輕柔,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莊重。畫夾裡,是蘇衛民這幾個月來的“心血”——那些用粗獷線條和濃烈情感繪就的素描。
坐在她對麵的,是一位穿著灰色中山裝、戴著金絲邊眼鏡、氣質斯文的中年男子。他是縣文化館的美術乾事,姓秦,是張玉芬大學時的校友,也是她鼓起勇氣請來“把把關”的朋友。
蘇建國佝僂著背,局促地坐在一旁的矮凳上,布滿裂口的手緊緊抓著膝蓋,指關節泛白。深陷的眼窩裡充滿了巨大的緊張和一種近乎恐懼的期待。他時不時地瞟向牆角——蘇衛民高大的身軀蜷縮在那裡,紅腫的眼睛茫然地盯著自己的手指,對屋內即將發生的事情毫無察覺,隻是無意識地搓著指關節上結痂的傷口。曉光安靜地坐在李春燕身邊,小手裡捏著那個摔壞的塑料鋼琴,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陌生的客人。
“老秦,就是這個孩子畫的。”張玉芬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她指了指牆角的衛民,然後深吸一口氣,極其緩慢地翻開了畫夾的第一頁。
昏黃的光線下,粗糙的畫紙顯露出來。
第一幅:油燈下,一個佝僂如山的背影伏在矮桌前,深陷的眼窩和緊繃的肩頸線條充滿了巨大的疲憊,卻又透著一股不屈的堅韌。陰影濃重,仿佛要將人吞噬,但桌角那盞油燈的火苗,卻被刻意畫得異常明亮和穩定。
第二幅:院子裡,一個獨臂的高大身影正在擦拭一輛破舊的三輪車。動作粗暴,車身布滿傷痕,但那人緊抿的嘴角和赤紅的眼瞳裡,卻有一種近乎偏執的專注。背景是雜亂的環境,但畫麵的中心焦點無比清晰。
第三幅:牆角,一個小小的人影蜷縮著,懷裡緊緊抱著一個歪歪扭扭的布娃娃。小人影的臉龐純淨,烏溜溜的大眼睛裡充滿了依戀和一絲怯生生的光芒。在她上方,一個巨大、歪扭、卻散發著無儘暖意的笑臉太陽,幾乎占據了半幅畫麵,陽光的線條粗獷而有力,仿佛要驅散所有的陰霾。
第四幅:一堆五彩斑斕的、如同寶石般的彩虹蠟筆,旁邊是那個鮮紅色的、摔壞一角的小鋼琴。線條簡單,色彩卻無比大膽和純粹,充滿了孩童式的喜悅和珍視。
第五幅:一碗冒著熱氣的、看不清內容的糊糊,旁邊放著半個窩頭。餐具粗糙,畫麵卻透著一種真實的、屬於食物的溫暖氣息。
還有更多:青瓦巷斑駁的牆壁、爐火跳動的光芒、甚至他自己那雙布滿凍裂血口和傷痕的手…
秦乾事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身體微微前傾。起初,他的目光帶著職業性的審視和平靜。但隨著張玉芬一頁頁翻動,他臉上的平靜漸漸被驚訝取代,眉頭微微蹙起,目光變得越來越專注,甚至帶上了一絲驚異。
他沒有說話,隻是極其緩慢地、一頁頁地看著。手指有時會無意識地在畫紙邊緣輕輕敲擊,有時又會停下來,長久地凝視著某一片濃重的陰影,或是一道大膽奔放的色彩線條。
儲藏室裡靜得可怕,隻剩下畫紙翻動的沙沙聲,和窗外偶爾傳來的風聲。
蘇建國的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喉嚨發乾,手心裡的冷汗濡濕了工褲。他不敢呼吸,死死盯著秦乾事的臉,試圖從上麵讀出任何一絲評判的信號。張玉芬也同樣緊張,鏡片後的目光一瞬不瞬。
終於,畫夾翻到了最後一頁——那幅震撼人心的“全家福”:油燈下的背影,擦車的獨臂,抱著布娃娃的小太陽,牆角的畫者,沉重的青瓦和巨大的笑臉太陽。
秦乾事的目光在這幅畫上停留了足足有一分鐘。
然後,他極其緩慢地靠回椅背,長長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摘下眼鏡,用指尖揉了揉眉心,仿佛需要時間消化剛才所看到的一切。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老秦?”張玉芬終於忍不住,聲音帶著巨大的忐忑,打破了沉默。
秦乾事重新戴上眼鏡,目光再次落在那厚厚的畫夾上,眼神複雜。他沉默了幾秒,才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
“老張…”他頓了頓,似乎在尋找最準確的措辭,“…這些畫…毫無技法可言。透視、比例、結構…全是錯的。甚至可以說是…一塌糊塗。”
蘇建國的心猛地一沉!深陷的眼窩瞬間黯淡下去,攥緊的手無力地鬆開。果然…還是不行嗎…他幾乎要絕望地閉上眼。
但秦乾事的話並沒有說完。他的音調陡然一轉,目光變得銳利而明亮,聲音也提高了些許,帶著一種發現珍寶般的灼熱:
“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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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但是”如同重錘,狠狠砸在蘇建國的心上!
“但是這些畫裡,有一種東西,是無數學院派畫家窮其一生也畫不出來的!”秦乾事的語氣變得激動起來,“是生命力!是最原始、最質樸、最滾燙的情感力量!”
他的手指點向那幅“全家福”:“你看!這種對‘家’和‘光’的理解!這種笨拙卻無比強烈的表達欲望!這種不顧一切要把內心最深處的東西掏出來的狠勁兒!”他又指向那幅彩虹蠟筆和小鋼琴:“還有這種對色彩和美好事物最本能、最純粹的喜悅和捕捉!”
“這些畫,不漂亮,甚至可以說是難看。”秦乾事的聲音沉了下來,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但它們感人!它們是真真正正從泥土裡、從苦難裡、從生命最底層長出來的東西!它們有靈魂!”
蘇建國佝僂的背脊猛地一顫!布滿血絲的眼睛難以置信地睜大,死死盯著秦乾事!那些讚美的話語,每一個字都像驚雷,在他早已被絕望冰封的心湖裡炸開!靈魂?生命力?從泥土裡長出來的?這是在說…衛民的畫?
張玉芬也長長鬆了一口氣,鏡片後的眼睛瞬間濕潤了,臉上露出了巨大的欣慰和激動。
秦乾事沉吟了片刻,目光再次掃過牆角茫然無知的蘇衛民,又看向激動得渾身微微發抖的蘇建國,提出了一個讓蘇建國心臟再次狂跳的建議:
“他的情況特殊,走專業的路子很難。但是…”秦乾事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一種探索性的口吻,“…或許可以試試…畫點更簡單、更貼近孩子視角的東西?比如…小動物?花草?或者他想象中的太陽、房子?不用複雜,就保持他這種最直接的觀察和表達。”
他看向張玉芬:“我記得省裡有一兩份麵向低幼兒童的畫報期刊?雖然稿費微薄,但也算是個…出口。萬一…萬一能被編輯看中呢?哪怕發表一幅,對他,對這個家…或許都是個不小的鼓勵和…機會?”
發表?投稿?稿費?
這些字眼如同天方夜譚,狠狠衝擊著蘇建國的認知!他隻覺得一陣眩暈,巨大的震驚和一種渺茫卻無比尖銳的希望,如同冰與火在他胸腔裡瘋狂交織!投稿?衛民的畫?還能換錢?雖然秦乾事說“微薄”,但…但那是一個全新的、他從未想象過的可能!
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看向牆角——蘇衛民依舊蜷縮在那裡,對自己的畫作引發的震動毫無所知,隻是茫然地搓著手指,偶爾抬起紅腫的眼睛,困惑地看看激動的大哥和陌生的客人。
藝術?生命力?投稿?
這些詞語離衛民混沌的世界太遠太遠。
但那個“出口”,那絲“微薄”卻真實的“可能”,卻像一道極其微弱、卻頑強穿透厚重雲層的星光,瞬間照亮了蘇建國心中那片被現實壓得喘不過氣的黑暗之地!
他佝僂的背脊不由自主地挺直了一點點,深陷的眼窩裡,那沉重的疲憊和絕望似乎被撬開了一絲縫隙,一種混雜著巨大震驚、難以置信和微弱卻真實存在的希望的光芒,正艱難地從那縫隙中透出來!
衛民的藝術,或許…真的能成為一個“出口”?一個通往未知卻可能帶來一絲光亮的、全新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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