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巷過渡房的夜,似乎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悄悄撬開了一絲縫隙,漏進了不同於往日沉重壓抑的氣息。爐火依舊跳躍著橘紅色的光,映照著斑駁的牆壁和低矮的屋頂。空氣中,劣質煤煙和鐵鏽味依舊頑固,卻似乎被一種更加鮮活的東西攪動著。
這鮮活氣息的中心,是曉光。
不知從哪天起,那個總是安靜蜷縮在草席上、抱著布娃娃或塑料鋼琴、用烏溜溜的大眼睛默默觀察世界的小人兒,仿佛被按下了某個神秘的開關。詞彙像解凍的春溪,咕咚咕咚地從她的小嘴裡不斷冒出來,不再是簡單的“舅”、“姨”、“甜”,而是成串的、帶著驚人模仿力和觀察力的句子。她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小話癆”,用她特有的、奶聲奶氣卻異常清晰的語調,填滿了這間屋子每一個沉默的角落。
此刻,她正穿著那件棗紅色燈芯絨小棉襖,外麵套著李春燕新改的藍色罩衫,像一隻忙碌的小蝴蝶,在屋內有限的空間裡蹬蹬蹬地跑來跑去。烏黑的頭發被李春燕梳成了兩個翹揪揪,隨著她的跑動一顫一顫。
蘇建國依舊佝僂著背,伏在矮桌前,眉頭緊鎖,盯著《機械製圖基礎》上一個複雜的裝配圖。額角的冷汗滲出,他下意識地喃喃自語,聲音沙啞:“…這根軸…配合公差…到底是選h7還是f6…”
話音剛落,一個清脆的、帶著模仿強調的奶音就在他腿邊響了起來,一字一頓,學得惟妙惟肖:
“軸…烘七…還是…愛富六?”
曉光不知何時跑到了他身邊,小腦袋仰著,烏溜溜的大眼睛無比認真地看著書上那些她根本看不懂的符號和線條,小眉頭也學著大舅的樣子皺得緊緊的,仿佛真的在思考這個重大難題。
“……”蘇建國布滿血絲的眼睛猛地從書頁上抬起,布滿風霜的臉上瞬間寫滿了驚愕和茫然。深陷的眼窩看著女兒那副嚴肅認真的小模樣,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和猝不及防的暖流同時擊中了他!喉嚨裡那點鐵鏽味仿佛都被衝淡了。他張了張嘴,想笑,卻又被那沉重的圖紙拉回現實,最終隻是極其僵硬地、用布滿裂口的手指極其笨拙地揉了揉曉光頭頂的揪揪,嘶啞地應了一聲:“…嗯…對…軸…”
曉光似乎得到了莫大的鼓勵,小臉上綻放出得意的笑容,又蹬蹬蹬地跑開。
角落裡,蘇衛東正用他那僅存的左手,極其費力地試圖擰緊三輪車某個部件上的螺絲。冰冷的扳手在他布滿油汙和凍裂口子的手裡打滑,發出刺耳的摩擦聲。他緊抿的嘴角下拉,赤紅的雙瞳裡翻湧著熟悉的暴躁,喉嚨裡發出壓抑的、不耐煩的低吼:“…媽的…這破玩意兒…”
那個小小的身影立刻又旋風般衝到了他麵前。
曉光學著他那副擰緊眉頭、嘴角下拉的凶悍表情,雖然看起來隻顯得滑稽可愛。她伸出小小的手指,指著那枚不聽話的螺絲,用儘全身力氣,模仿著二舅那嘶啞低沉的腔調,奶聲奶氣地吼:
“破玩意兒!揍你!”
“……”蘇衛東擰螺絲的動作猛地一僵!赤紅的雙瞳難以置信地轉向腿邊那個小小的“複讀機”。一股熟悉的戾氣剛要衝上頭,卻在撞上曉光那明明在學他發火、卻清澈透亮得沒有絲毫惡意的烏溜溜大眼睛時,瞬間卡殼!那戾氣像是撞上了一堵柔軟卻堅韌的牆,硬生生被憋了回去,隻在他胸腔裡發出沉悶的回響。他緊抿的嘴角劇烈地抽搐了一下,最終,隻是極其僵硬地、近乎倉促地扭過頭,繼續跟那枚螺絲較勁,隻是手上的力道,似乎莫名地收斂了一點點。空蕩的右袖管無意識地晃了晃。
曉光似乎覺得二舅的反應不夠有趣,又轉移了目標。
牆角的蘇衛民,正抱著那本張玉芬送的畫冊,紅腫的眼睛癡迷地盯著上麵一幅簡單的向日葵圖畫。他布滿傷痕的手指緊緊攥著那支金黃色的鉛筆,在嶄新的素描紙上極其緩慢地、歪歪扭扭地臨摹著。他呼吸粗重,全部心神都沉浸其中,喉嚨裡無意識地發出滿足的、細微的“嗬…嗬…”聲,像是在給自己鼓勁。
曉光蹲到他麵前,小胳膊撐在膝蓋上,小臉幾乎要貼到畫紙上。她看著三舅那笨拙卻無比專注的樣子,看著紙上那團剛剛成型的、歪扭的黃色圓圈,烏溜溜的大眼睛眨了眨。然後,她學著三舅那專注而簡單的快樂,小嘴一咧,露出幾顆小米牙,用清脆的奶音發出鼓勵:
“三舅…棒!…畫太陽!…嗬…嗬…”
她甚至惟妙惟肖地模仿了那兩聲粗重的、滿足的喘息。
蘇衛民茫然紅腫的眼睛從畫紙上抬起,看向曉光。他混沌的思維無法理解複雜的互動,但那句“棒”和模仿他發出的“嗬嗬”聲,似乎觸動了他某根簡單的神經。他布滿汙垢的臉上,緩緩綻放出一個巨大而純粹的笑容,喉嚨裡的“嗬嗬”聲更響了些,像是在回應。
李春燕坐在爐火旁的小凳上,正低頭縫補著蘇衛民工褲上磨破的膝蓋。看著曉光像個小大人似的滿屋“調度”,聽著她那語出驚人的模仿,她忍不住低下頭,肩膀微微聳動,嘴角揚起壓抑不住的笑意。鏡片後的目光溫暖而柔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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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光終於完成了她的“巡視”,心滿意足地跑回爐火邊最暖和的地方。她抱起那個摔壞的紅色小鋼琴,但並不彈奏,隻是像總結陳詞一般,盤腿坐下,烏溜溜的大眼睛掃過屋內的三個舅舅,開始用清晰的奶音“分配”任務,仿佛這是她每日必行的功課:
“大舅…看書!”——她指向油燈下那個佝僂的背影,語氣肯定。
“二舅…修車!”——她指向角落裡那沉默暴戾的身影,小腦袋一點。
“三舅…畫畫!”——她指向牆角那專注臨摹的身影,小手指著畫紙。
最後,她拍拍自己懷裡的小鋼琴,宣布:“光光…玩!”
然後,她像是想起了什麼,又補充了一句,這句話清晰得讓屋內所有大人都為之一頓:
“姨姨…補衣服!”——她看向李春燕,小臉上是理所當然的表情。
她清楚地知道每個舅舅的“功能”,甚至包括了李春燕在這個家裡自然而然的角色。這份清晰的認知,從一個三歲孩童口中用稚嫩的語調說出,帶著一種令人心頭發酸又忍俊不禁的精準。
屋內有一瞬間的寂靜。
隨即,李春燕終於忍不住,發出了一聲極輕的、壓抑的笑聲。
蘇建國佝僂的背影幾不可察地鬆動了一下,深陷的眼窩裡掠過一絲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笑意。
連角落裡跟螺絲較勁的蘇衛東,緊繃的下頜線似乎也柔和了那麼一瞬。
而蘇衛民,隻是繼續對著畫紙,發出滿足的“嗬嗬”聲。
爐火劈啪。
曉光抱著她的小鋼琴,歪著小腦袋,看著大人們細微的反應,烏溜溜的大眼睛裡閃爍著狡黠而快樂的光芒,仿佛對自己造成的效果十分滿意。
這個小小的“小大人”,用她爆發的話語和驚人的模仿力,如同一縷活潑的清泉,笨拙卻頑強地流淌在這片沉重而苦澀的土地上。她驅不散所有的嚴寒與艱辛,卻能讓那盞昏黃的油燈,在這一刻,顯得格外溫暖明亮。她是這個家最珍貴的開心果,也是最不經意間,照見每個人角色與牽掛的那一麵小小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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