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一硯磨濃的墨。青瓦巷過渡房的油燈,卻比往常熄得更晚些。爐火早已隻剩下暗紅的餘燼,冰冷的空氣重新凝聚,嗬氣成霜。
蘇建國佝僂的背脊幾乎伏在了冰冷的矮桌上,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燒紅的炭塊,死死釘在攤開的圖紙和旁邊那本被翻得卷邊的《機械製圖基礎》上。布滿裂口和老繭的手指,不再是死死攥著鋼筆,而是握著一支hb鉛筆,在一張粗糙的草稿紙上飛快地演算、勾勒。額角的冷汗不斷滲出,沿著深陷的眼窩滑下,他也顧不上擦。
他的腳下,扔著幾個被揉成一團的紙團。但更多的,是紙上那些逐漸清晰、標注著嚴謹數據和符號的草圖。
這不是夜校的作業。
矮桌一角,壓著一張皺巴巴的信紙,上麵是某個鄉鎮小農機廠蹩腳的求助信,描述著一台老式鍘草機齒輪箱反複漏油、效率低下的問題,附帶著幾張模糊不清的局部照片。信紙末尾,小心翼翼地寫著一個比過去黑活略高、卻遠稱不上豐厚的報酬數字,以及一個懇切的落款——“紅星農機修配社”。
這種活,放在幾個月前,蘇建國是絕不敢接的。他隻會埋頭於那些不需要動腦、隻需要出賣力氣和承擔風險的肮臟黑活。但此刻,他盯著那幾張模糊的照片和描述,腦子裡卻像是有一把無形的鑰匙,哢噠一聲,打開了夜校課本裡那些冰冷符號背後的世界。
公差配合…軸套磨損間隙…密封槽設計缺陷…
一個個術語在他腦海中翻滾,與眼前的實際問題迅速對接。他不再像過去那樣憑模糊經驗和蠻力去猜想,而是嘗試著用剛剛學到的、還極其生澀的知識去分析、去計算、去推演。
喉嚨裡的鐵鏽味依舊濃重,但此刻似乎混合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屬於思維高速運轉的灼熱。胃袋空癟的鈍痛依舊存在,卻被一種巨大的、全神貫注的興奮感暫時壓製。
他時而奮筆疾書,時而停筆蹙眉深思,鉛筆尖在紙上劃出沙沙的聲響,比以往更加急促,卻也更富有某種規律的節奏。深陷的眼窩裡,那巨大的疲憊深處,燃燒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帶著征服欲的光芒。他在挑戰一個具體的問題,用他剛剛武裝起來的大腦,而不是隨時可能被抓住的僥幸心理。
幾天後,他利用休息時間,按照自己畫的改進草圖和解訣方案,偷偷借用廠裡廢棄的邊角料和工具間和看老師傅塞了半包劣質煙),極其小心地加工了幾個小小的、不同規格的銅套和密封墊圈。
又過一個休息日,他騎著那輛叮當作響的破自行車,頂著寒風,往返幾十裡,找到了那家藏在鄉鎮角落的“紅星農機修配社”。
沒有過多的寒暄。麵對修配社老師傅懷疑的目光,蘇建國隻是沉默地攤開自己畫的草圖,用沾著機油的手指點出幾個關鍵部位,聲音沙啞卻異常清晰地解釋著他的判斷和改進方案。他的話語依舊帶著工人的直白,卻夾雜著“配合公差”、“應力集中”、“密封線速度”這些讓老師傅聽得半懂不懂、卻又莫名覺得專業的詞彙。
老師傅將信將疑,但還是同意讓他試試。
蘇建國脫下油膩的工裝,僅穿著單薄的線衣,趴在冰冷油膩的機器旁。他僅有的那點“正規”工具和自製的零件派上了用場。他的動作依舊帶著鉗工的利落和力量,卻又多了一份依據圖紙的精準和思考後的謹慎。拆卸,測量,更換,調整…每一個步驟都凝聚著他在夜校熬過的無數個夜晚和消耗的腦力。
汗水混合著冰冷的機油,從他額角滾落。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最終,他擰緊最後一個螺絲,用棉紗擦去多餘的油汙。
“試試。”他嘶啞地說,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老師傅合上電閘。
機器發出沉悶的轟鳴,齒輪箱平穩運轉。
一分鐘…五分鐘…十分鐘…
老師傅拿著破布,仔細地擦拭著齒輪箱接縫處。
沒有油漬滲出。
機器的噪音似乎也比以往平穩了許多。
老師傅驚訝地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沉默寡言、眼底帶著濃重疲憊卻神色平靜的高大男人,臉上的懷疑漸漸被佩服取代。他伸出大拇指:“老師傅…不,同誌!真有你的!這老毛病折騰我們半年了!”
結賬的時候,老師傅甚至多塞了兩塊錢:“以後有啥難整的活兒,還找你!留個聯係方式?”
蘇建國捏著那卷比預期略厚的、帶著機油味的毛票,手指微微顫抖。錢的分量依舊沉重,但這一次,手心感受到的,不再僅僅是鈔票的質感,還有一種陌生的、滾燙的、屬於知識和技能被認可的踏實感。
風險,極大地降低了。不必再提心吊膽地在黑市邊緣遊走,不必再擔心隨時可能出現的稽查。他靠的是自己正一點點啃下來的本事。
回程的路上,寒風依舊刺骨,破自行車依舊吱嘎作響。但蘇建國佝僂的背脊,似乎挺直了微不可察的一絲。深陷的眼窩裡,那濃得化不開的疲憊深處,有什麼東西,如同深埋地底的種子,終於憑借自身的力量,艱難地頂開了一小塊沉重的泥土,窺見了一線極其微弱的、卻真實存在的天光。
這光,不是暴富的幻影,不是命運的饋贈。
是他用無數個油燈下的不眠之夜、用喉嚨裡頑固的鐵鏽味、用幾乎被壓垮的脊梁,一分一毫,從知識的峭壁上艱難摳下來的。
是“私活”的新生,也是他蘇建國,作為一個男人、一個扛著家庭前行的長兄,一點點掙來的、新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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